[转载]旅美台山作家作品欣赏之十三：童 年 杂&am

远游客

童 年 杂 忆fficeffice" />

刘荒田

一、 大 人 们 的 大 事

写下“小时候”三字，不禁哑然，因为刚刚问过一个3岁多的小孩：什么时候吃过皮萨？他答说“小时候”吃过，他的“小时候”是昨天，而我的“小时候”距今近50年，可见同一词在不同的解读中，差异何止千里。不过，这小孩没说错，于他，吃皮萨和回忆吃皮萨，都是“小时候”的事。在我的小时候，看所有大人，从作生意的父亲和他的一群专上茶楼的朋友、沿街吆喝，通知居民前去开会的镇公所杂差罗大伯，到穿大头鞋，迈着超大步伐虎虎生风地走过墟场的武装部部长，都是庄严的、更不必说在党委办公室进进出出的干部们，看他们所穿的外衣都是带四个兜的，单是上袋，就鼓囊囊地装着钢笔、小本本、工作证、党员证、烟盒，眼镜，哪样不庄严？何况还有两搁带盖子的下袋，合起来的庄严岂不吓得小孩子连梦话也不敢说？我在整个小时候，都顽固地认为，大人所说的，所干的，和小孩子截然不同。简言之，大人说的是正经话，男人虽然夹上粗话，和课本上的纯洁男人说的不同，但仍旧是“他妈的”正经事；干的是自然是正经事，尽管也看到正经的大人把也正经的另外的大人绑起来，推上台去斗争。

为了不能象大人那般说正经话，作正经事，我的童年充满了自卑。不是没有把剪成“花旗装”的头伸进大人的世界，以窥探他们正经，但很难摸到底细，大人把小孩子推出去，骂一句：“多事，长了吊毛再来吧！”砰地关上门。当然不是一无所知，比如，家里能开饭，过年能穿上大上两个尺码的蓝士林布衣服和大上两号的回力牌球鞋，晓得是父亲办正经事所换来的工资买的。反右派开始，一群小学老师被绳子绑成一串，在街上踉跄走过，也明白是正经事的结果，尽管童稚的眼睛只有惊讶。到了文革，孩子们象炎夏里的瓜果，在猝然而来的高温中神速地成熟，进入陌生的大人世界，终于明白，大人们的正经事，并不庄严，和孩子所干的“丑事”差不离：大人分两派，先是文斗，再是武斗，多象小孩子分“中国”和“美国”两群，挥动茅竹削的刀剑厮杀；大人，哪怕当了大官，也小气，也害人，一似小孩子受了欺负，拉一群哥们去报仇。大人为了当官，耍弄肮脏的手段，和小孩子偷别人额定番薯，烘熟吃了，还往泥灶里拉屎。这时，小孩子明白了，大人的正经，无非是在孩子气中掺进凶残、贪婪和细巧的心计。其实，大人并没有走出“小时候”，却把“小时候”翻版为罪恶、血腥和苦难的泪水。

远游客

二、 二 胡 声 fficeffice\" />

如果由我选择，我要么居住在烦嚣的大城市，要么居住在清幽的乡村，但不愿搬进据说兼有城市的便利和乡村的宁谧的小镇。我的童年在小镇度过，并非一点也不快乐，但我坚决地把小镇本身排除在快乐的理由之外。快乐是童年自发的，小镇只制造死气。它最生动也最悚人的生气，无非是小猪崽被阉时惊天动地的嚎叫。

小镇何辜，这么多年以后，还遭一位当年的小居民的嫌弃？细细想来，我的敌意，主要来由恐怕是二胡声。那是一个秋夜，我到街上去玩耍。那年头离香港的塑料人字拖进口的六十年代还远着，满街是木屐劈里啪啦的响声。我随着伙伴们走进新开的俱乐部去。破烂的小镇，居然征用一间空铺供小市民“俱乐”，毫无疑问是罕见的德政。铺子原来是药材店，公私合营后全镇只剩一间，这里只留下淡淡的黄芪和甘草的气味。里头灯光黯淡，只见绰绰的人影，几位大人在甩扑克，小孩子呆呆地靠墙站着，看后生们摆弄乐器，有人敲木鱼，有人打鼓，有人弹“办州”琴，都是胡来，不成曲调，混杂着小孩子擤鼻涕的声音。我在里面逗留了一阵，看两个人下战棋，颇有味道。突然，二胡声响起来，如此惊心动魄！拉弓的青年人，是开石碑店的老吴家的二公子，才练上手，音一个也按不准，胜在拿惯大锤和钎子的手劲道非凡，而且十分坚忍，弓子来来回回地锯，把广播器每天重复的《社员都是向阳花》锯过来锯过去，仿佛一张架在小猪崽腹部的钝刀子。论所有发自乐器的音籁，难得有这般丑陋而顽强的，我的神经紧张起来，脑袋膨胀，想起木器厂内陆续把操作工强叔三根指头截断的电锯盘，尖利的啸叫足以刺穿耳膜；还想起出殡队伍里的嚎丧，训练有素的女人，半是虚伪的哭泣半是带旋律的歌吟。我掩住耳朵，二胡声钻得更深入。没有什么声音比它恐怖，它是如此绝望！小镇的灰颓，尽在这老是锯不断的旋律里。那年代乡村，农民们为了温饱，不得不日夜辛劳，穷忙也忙出生命力弥满的气象；何况还有蛙鸣、萤火和猪牛的叫声；被煤烟熏着的大城市，闹哄哄的，人们没功夫灰颓。只有闲人众多的小镇，懒洋洋的，腐败的死亡气息从二胡的弦线散发开去。终于我从俱乐部逃出来，回家用被子蒙住头，二胡声还是尾随而来。从此，我害怕二胡声。拙劣的二胡声，把我对小镇仅存的乡愁锯得七零八落。

远游客

三、放 走 的 天 牛 fficeffice\" />

那时该是小学一二年级的学生吧？到了夏天，小镇外围的苦楝树林里，知了拼尽劲儿叫着，狠毒的日头在叶子间不动声色地铺开来，蝉声在日影上下涌动，林子变成了一锅刚刚烧开的、由声和光混合成的粥。我和伙伴打着赤膊，在知了声中穿行，伙伴爬上树，费了好一会功夫，从嫩叶丛中逮到一只叫“天牛”的甲虫，形状如蟑螂，天牛有许多类，有的从壳到身体只有一种颜色，或褐，或草绿，或酒红，我们嫌这类长相不威武，捉到后略加品鉴便放走了。爱带走的是带着明丽的花纹的，这一类，从背部到脚爪，无处不斑斓，，一拨一掀，这模样，叫人马上想起墟期最爱围观的捏面人摊档上，师傅所捏出来的头奖――神武赵子龙，一身盔甲美如孔雀开屏。天牛头部那两根长长的触须，一似这员虎将背后所插的雉尾。

把天牛放进火柴盒，掖在怀里，偷偷带回家来。找出一个一尺见方的纸盒子，里面放上嫩嫩的苦楝叶子，这就是天牛的家。怕它飞走，在壳下拴上一根线。第一天，贪图新鲜，把天牛牵出来，在骑楼下转悠，让抓子儿的、跳橡皮筋的、打玻璃珠子的男女伙伴们见识见识，可惜谁都不屑看。最要好的朋友阿全，经不住我再三央求，把天牛放在掌上，看了一会，却说，不算什么，上次我逮的那只，才好看呢！我只好带回家来。这一夜，我老睡不着，怕天牛饿了，渴了，爬起来，揭开盒子看了好几次，天牛呆在角落，一动不动，我怕它死了，撩撩触须，它懒洋洋地爬几步。第二天，背起书包上学去，临行前去看盒子，天牛还能动，苦楝叶子蔫了，小酒盅盛着的水没动过。祖母在后面催：“要迟到了，还不走，想挨打掌心呀？”只好怏怏地走了。在课室里，老记挂着天牛，唉，“神武赵子龙”，委屈你了！

午前放学，回到家，书包没除下，打开盒子看，天牛还活着，爪子无望地抓住边沿要往上爬，可是，老爬不上，昨天刚刚逮到手时，小爪子抓地手生疼，何以气力全没了？我的心如此地沉重，老想哭，可怜的小生灵，该留下还是放走？这可是孩提时代一个生死攸关的选择。放走它，人间至宝便化乌有。记不记得为了捉天牛，对“猴精”说了多少好话，加上一根雪条，他才为我爬上最高的苦楝树？可是，天牛是养不活的呀！我的心在苦苦挣扎，其艰难，也许比得上帝王割舍龙座。终于，我把天牛带会林子里，解开线头，闭上眼，放它回到树枝上。

这一桩小事，成年后常常想起，为了童年的心竟然如此之软。

远游客

四、“七 姐 妹”fficeffice\" />

从堆放杂物的架子上翻出找一个空墨水瓶，洗净，灌上井水，插上一束花。土气的花瓶理直气壮地摆在八仙桌上，然后，摊开描红簿，以祖父苦心调教出来的标准姿势，捏着狼毫笔，一笔一划地描“上大人，孔乙己”，歇息时嗅嗅花。这不是纯粹的女孩子作派吗？然而，上小学一年级时，我这个丝毫不文静不秀气不灵巧的野小子，对花居然这般多情过，平生唯一一次。

那花，儿时称为“七姐妹”，何以名此？至今搞不明白，并非因它一花七瓣或七朵并生，兴许来自未经考证的古老传说，例如纪念七个殉情女子之类。长大了才晓得，学名是蔷薇。蔷薇花白里带淡淡的粉红，一似少女轻匀胭脂的粉腮，枝茎低矮，生长在溪畔的，高不盈尺，绿叶谦卑地和刚刚返青的野草、含羞草、蛇舌草、蓼草打成一片。然而，蔷薇的花信是这般抢眼，说来也怪，春不是以“万紫千红”为特征吗？然而那是指花圃和庭院，血红的扶桑和明黄的芍药开在篱笆内，至于地气初动的田野，主调却是绿色，从开初的鹅黄到鼓涨的墨绿，如果一定要举出原色来，则只好推小河里的“新水鲫”，在浑黄涟漪间若隐若现的鳍，倒是红得叫捉鱼人心花怒放的。于是，只好由素淡的蔷薇坐庄，羞怯的蓓蕾，从万京子丛中探出来；在带雾气的阳光里，尽情绽放的花朵，应和着布谷的啼啭，轻轻颤摇着。

上三年级的姐姐到溪边采花去，拉上我作伴。“七姐妹”和一切纯真的美一般，只可远观不可狎玩，茎上长满小刺，我太兴奋，没加留神，伸手折枝时连连遭咬，手指头鲜血直冒。姐姐拔了几根青草，放进嘴里嚼烂，敷在伤口上。随即命令我站在一旁，她采了花便递过来，我再也不敢用手拿，只好拉起两边衣角兜住，不一会，怀里堆满了花，花香凶猛地往鼻子钻，那气味至今记得清晰：浓酽，沉稳，专注，没有白玉兰的清纯，也不象茉莉的妖冶。田野初醒之际，郁勃的生机，丰盈的地气，凝聚为花香，又粗野又固执地发散开来。如此浓烈，我嗅着嗅着，晕眩起来，竟发奇想：这香气一定是从地底下来的，花枝不过是导管，小不点的花怎么可能储存这么多芬芳？

把花带回家时，裤脚尽是泥巴。姐姐警告我，不能向奶奶说实话，她要问就说在田埂上摔了一跤。墨水瓶里插着蔷薇的日子，我放弃了弹弓和木枪，小心翼翼地给花注水，为花瓣的剥落悄悄掉泪。

（完）

西子

童年的故事，很亲切。

下里巴人

刘荒田的散文，总是那么幽默和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