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行更远,还生
莫非 November 22, 2009 漂流到异乡,尚未在西方文化中扎根,我们必须靠自己来整理经验,为自己的生命观、世界观重新规画出一条生路。而写作,又赋与人一种自省的能力,可以重新让我们走过的生命,像底片一样显影…… 常常思考飘至海外的人,生活在文化沙漠中,也已被国内文学界给遗忘了,是什麽仍促使我们用中文写作?为何我们中文写作的生命力还特别强悍?像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尤其,很多人原本不学文、也不曾写过文章,来到海外后数年,有一天,忽然执起笔就开始写起来。这其中写作的动力是什麽?什麽是我们在文化沙漠中写作的泉源?
如果今天回国定居,还会不会写呢?也许不会。在那百花齐放的环境下,会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很多话别人表述得比我好,还表达得如此深刻,我又为何要写?所以,这中间是否有文化距离产生文字书写的关係?
我就个人的经验与观察,简单归纳了几个原因。
(一)乡愁
无可否认,任何一种迁移,都是一种剥离,对所来处会有不捨与疼痛,对新居地又还未产生认同感,所以对故乡,自然会怀有强烈的依恋与归属感。尤其语言文化愈打不进所居地的,愈容易对原来所来之处认同,会不断地想把记忆中的家乡投射至所居地。所以下笔时眼光保守,不断回顾,写出来的文章,也多属感时忧国,乡愁情怀。
(二)地理迁移,引起心理动盪
也有些人写作真是因为有感而发。当人的生命版图自一个地方断裂,再在另一方接起时,许多既有的观念、想法、安全感、认同感全都会被颠覆,社会学中称此为「思维转移」(Paradigm Shift),尤其是文化愈成两极,就愈容易受文化震撼(Culture Shock)。但由台湾或大陆到香港、东南亚,就没有东方到西方的震撼大。当人由一个文化移植到另一个文化时,心理会特别敏感、脆弱,因之会产生许多感触,特别会有感而发。此时写作,在观点上是用东方观点,来描述我们对西方的震撼或观察。会有两个文化的比较与思想整理。
(三)用文字重建断裂思想
但对我这样的小留学生,又有用文字来重建断裂思想的作用。多年前,曾参加过一个写作同好小组,裡面中文程度最好的,是一位在国内念到大学毕业出来的。其馀的有小学二年级便移民到东南亚的,也有小学四年级来美的,有初中到阿根廷的,我则是高中毕业出来的。我们的语言背景溷乱,文字驾驭能力都有限,有的中文能力则是靠读武侠小说维繫下来。
但却奇怪地,我们全都喜欢用中文来涂写,虽然不见得能发表,但写总没停。多年后常思考,我们喜欢用中文写作的背后动力是什麽?是乡愁麽?是对文学的兴趣麽?
若说是乡愁,实在谈不上。因对我们这种自小离家、三迁四移的人而言,乡愁是一种很模煳的感觉。人很难在残缺的记忆中,去指认任何一块地方说:那就是我们的家乡,更谈不上因思念而成愁。
而对异国文化,我们也没什麽排斥,白先勇在〈芝加哥之死〉中有个吴汉魂,以死来抗拒在异域的异质化命运。这样强烈的内心冲突我们没有,我们没有那样沉重的文化包袱。出国时,我们那一群小留学生对人生还很懵懂,对文化本来便没有什麽取捨能力,异国语言、文化与风俗,又是股巨大的吸纳力量,我们很容易便为环境所重塑了。所以我们写,绝不是为了乡愁,我们是往外看、往前瞻的。
所以,我们为什麽写?渐渐发现我们写,是想用文字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有人说:「走过的路,必留下痕迹!」这句话对我个人来说,要成立,必须先有两个前提:在生活的路上要先懂得回头看,然后要有一种方式来记录整理,痕迹才会真正留下。而这记录整理的方式,若没有一种熟练到能运用的文化语言,便留不下任何痕迹。因为语言连带着我们思想的基座,这是为何许多人到异乡的前几年,想打入英文,又没刻意保留中文,便会进入到一种语言断层的现象。
而语言断层,便会带来思想断裂。这点余秋雨曾在《文化苦旅》书中讨论过,我则是亲身走过、验证过。这也是为何过去我们所读到关于小留学生的文字,全是第二手的报导。有第一手经验的人,或者没有回头的习惯,或者没有中文文字,因而走过的路,无法留下任何中文痕迹。
也有人是一旦超越国界,在不同的文化中渐行渐远,便会想重新定义自己,想为自己在新的环境中重新定位。然而异国文化无法代为表述,或为我们整理自己。原本生活在本乡文化裡,有文化知识分子为我们看、为我们思考,由媒体、文化中我们可以找到情绪的出口,也可以跟随中国文化根源性的经验来走。但漂流到异乡,尚未在西方文化中扎根,我们必须靠自己来整理经验,为自己的生命观、世界观重新规画出一条生路。而写作,又赋与人一种自省的能力,可以重新让我们走过的生命,像底片一样显影。所以我们会想写。
但是在海外写作也有困境。2003年世界华文作家协会裡,中山大学外文系教授张锦忠有篇论文〈马华文学及其周边华文文学场域〉,其中提出马华文学及其周边华文文学场域的流动方式有二:一是由「华文」流向「中文」,二是由较弱的文学系统流向较强的文学系统。这也可拿来参考北美的文学场域。我们也有同样的困境。
(一)中文语言的困境
同样的茶,泡不同的水,定会走味儿。有的茶还愈泡愈澹,失了茶味。在我看来,文字语言是海外写作的最大困境。语言学家爱德华(Edward Spair)在《语言论》中曾说:「语言不脱离文化而存在,不脱离那种代代相传,决定着我们生活面貌的风俗信仰总体。语言是我们所知道的最庞大最广博的艺术,是世世代代无意识地创造出来的无名氏的作品,像山岳一样伟大。」所以,语言像山,是由文化中许多无名氏创造出来的作品。
然而身在海外,在中国文化之外,我们没有这样的山,只有沙漠。我们身边没有创造中文语言的无名氏,只有中英夹杂的老中与老美。我们的工作环境、邻居,甚至配偶,都可能与我们用纯洋文互动。生活中缺乏中文语言的养料,原有的一点也在被异文化渗透、剥削,在不断地被消减。所以虽然我们是主动移民,但我们的中文语言则无可奈何地、或多或少会被异文化殖民。 (上)
(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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