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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秧苗还没长出来,所以还没到插秧的时候。其时,正有春雨绵绵,滋润着山地,令土质松软。这是农家种花生、木薯和甘蔗的好时节。
春耕大忙未到,所以此时的农活,相对轻松。
一早起来,队长在村头的黑板上排工。队长的字写得很难看,歪歪斜斜的只有两行字:
男人使田;
妇女办人种木石。
虽然勉强辨得出字迹,但仍看得我满头雾水。好在第一行我明白,我是男人,就关心男人的工种好了,先别管她们妇女办什么人种什么木石吧。
我问队长,我做什么好呢?
队长很是和蔼可亲,扭过头来笑口吟吟地对我说:“我都写在这里啦,你台城来的都不识字吗?”
我尴尬地笑笑,心想,我识字也要你把字写得端正一点才行啊。男人使田,不就是犁田吗?可我哪会啊,再说就算我会,又从哪变头牛出来让我“使”啊!
不知城里人是不是都这样口是心非,反正我就是这样了,心里想得理直气壮头头是道,来到嘴边就变得温良恭谦让了。我低声下气地说,我不会“使”田啊。
“你当然不会使田了,” 队长还是笑,抬手指着第二行“办人”二字,轻轻笃了两下,“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吗?”
我顿时傻眼了,这“办人”原来就是我的名字?一旁,有社员在捂嘴偷笑。
哈哈,办人?要在城里,你把伟大领袖“为人民服务”的语录写成“办人民服务”,我看你就不会笑得那么烂漫了,那里的革命群众非把你揪出来斗个死去活来不可。
这里的贫下中农政治觉悟不高啊,想到这一点,我心里有点窃喜。因为我父亲已被戴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我份属黑七类的子女,这是我最不愿意让人知道的身世背景。如今来到新的地方,能瞒住他们最好,我多么希望能重新开始,让他们觉得我是属于他们阵营的阶级兄弟啊。
队长已经在优待照顾我了,让我跟妇女一起干活,绝没有一点歧视的成分。
在乡下,妇女的工种,总比男人的轻松,而且技术要求也不高。可我一个大男人,怎好跟着妇女混?不过也没办法,我从城里初来乍到的,哪懂得犁田耙田之类的技术。而且一没有牛,二没犁,更别说农业技术了,就算见到一头顶两支弯角的庞然大物走近身边,都还有点惊慌失措呢。除了跟妇女出勤,我还能做什么,眼下惟有一切行动听指挥,好好改造世界观啦。
“那这‘种木石’是干什么的呀?”我壮着胆子,不耻上问。
队长哈哈大笑起来,旁边的贫下中农们也哈哈大笑,我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笑。
“你连种蔗两个字这么浅都不识啊?”
恍然大悟,原来不是三个字,是两个字!那“木”与“石”应该合为一字,我竟然这般愚钝,没看出来。令我顿生敬意的是,这队长,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尽管此柘非彼蔗,字也写得我不甚愿意恭维,但会写“柘”这个僻字,我还是对他刮目相看了,队长没准是真人不露相啊。
男人们纷纷扛着犁耙,牵着牛率先出发了,我这个被称作“办人”的,听从着队长老婆的指挥,到生产队的大粮仓,领出两半箩已砍成七八寸长的蔗种,用扁担挑着,摇摇晃晃地夹在妇女的队伍中,开始了知青生涯第二天的出勤。
牵牛率先出发的男人们,已经把部分山岗地犁好并分成一垄垄的,妇女们则用锄头在垄顶轻轻勾出一行浅沟,在沟上施放一些肥料后,就把一截截蔗种犬牙交错地排放进去,最后用锄头把垄底的碎泥勾上来,把蔗种覆盖好。
村里的妇女,有二三十号人,她们一边干活,一边大声喧哗。我跟她们不熟,只是低着头,跟在队长的老婆后面,亦步亦趋,一言不发。
男人,在女人堆里工作,有人会说艳福不浅,有人会说求之不得,也许这说法有道理,但应不尽然,像我此时就不是。村里与我同龄的女孩子都读书去了,身边这些女人们,都是结了婚的老女人,没丝毫吸引力可言。
尴尬的事情还在后头。
人有三急吧?春寒乍暖的,很容易急。不一会,我就觉得有点难忍了,于是偷偷问队长的老婆,厠所在哪里?队长的老婆可不管我的感受,拉大嗓门说,找厠所啊?哪里都可以呀。
哪里都可以?如果大家都是男人,当然没所谓。可现在到处都是女人,就地解决,纵使你们不避忌,我也尿不出来吧。
我四面张望,并没有特别隐蔽的地方,于是我决定走远一点,找个没人能看到的地方。
转过山坡,就是村子了,可我没想到,跑回村里,从村头跑到村尾,居然一个公厠也没找到!真奇了。我原想跑回我寄住的举仪家去的,一想也不妥,没人在家,贸然进去会惹嫌疑。况且,想到家家户户都有凶神恶煞般的看门狗,我就不寒而栗了。犹豫了片刻,我想起了离村子数百米外的大队部。大队部我还没去过,但远远就见有一间貌似厠所的小白屋,想必那就是厠所。
我没猜错,那就是厠所,还是一个比较清洁的厠所。大队部就在厠所前面的坡顶,旁边是几间教室,听到老师讲课的声音。
又是一段不近的距离,跑得我上气不接下气。
终于解决了三急,赶紧跑回出勤的地方,刚才热闹的山岗,居然空无一人,哈,都收工走了。
与我三同的举仪兄,晚上诚恳地批评了我。
长达六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努力改造世界观的艰苦历程,就从这样的小事开始了。
我出勤找厠所的故事,之后变成了村民们一再传说的笑话,传了很多年了,到今天也该算是美谈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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