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张伶,我也是才知道她的名字。
我们学校组织编辑部同仁到佛山老年大学采风。
在去往佛山的旅游巴上,张伶坐在我对面。背对着阳光。
伶应该比我小十多岁,样子甜美安静,素面朝天,洁朴清华,书卷味。
她戴草帽,帽檐上架一副太阳眼镜。太阳透过帽子,在她眼睛里投下阴影。眼神辽远,有些落寞。
我们家小孩从前养过一只小白兔,眼神就是这个样子。
我眯着眼睛看她,觉得她素色的衣服上,应该有点粉红色,或在帽边系一朵玫瑰。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用相机对着她的眼睛,她并不抗拒,温良地对我微笑,这微笑自始至终,充满宽容与恬静。我有点招架不住,不自主地回报以浅笑,它发自内心。那感觉非常奇特,仿佛我们遇到了神。
车子一直前行,我在等待某一抹粉红来做照片的背景,眼睛一直追踪着太阳的影子以找寻最佳的光线。车颠沛得厉害,太阳的光线在我眼前梦幻似的变换,每一变换都产生不同的俏像,其妙无穷。我用头部及手臂紧抵住椅背,以减少相机的晃动。于是我的头来来回回地在椅背上撞击。感觉晕眩。最终车子与另一辆迎面而来的旅游车擦身而过,车窗划过一道粉红的色块,我一直半按的快门,完全按下,完成了这一艰难的拍摄。
同行的摄影记者老马,也同时拍下了我照相时的怪样子。
后来在PS伶的照片时,我复制了这抹粉红的底色,替换了车厢里杂乱的背景。
于是我看到了孤独的伶,有着粉色的笑容与心情。
张伶很会笑,因为是美术老师。
可是她很少笑,我在寻找原因。
今天参加中老年教育理论研讨会,又遇到张伶。
中午休息的时候,在伶的画室,谈起照相与绘画、粉红色、友情。
伶说她很依赖人,怕黑,无论到什么地方,都希望有人相伴,若非如此,就有孤独感,觉得彷徨。
我告诉伶我小时候很孤独的往事。平平淡淡地说。
忽然看到伶的眼睛发红,先是眼角,然后是整个眼眸,嘴角抽搐,泪水渐渐升起,涨满眼框,像水银一样闪光,一粒一粒沉沉坠下。
我从来没有这么聚精会神地看过一双眼睛如此神奇地、缓慢地变化。
好一会,我们沉默。
我脑海升起的忧郁之情,缓慢弥漫开来,淹没了我苦苦寻找的那一抹粉红的色彩。
画室的灯光似乎更为灰暗了,又或是天空开始降雨。
伶问我信不信有鬼。
我笑着摇头。
伶说她信。
那一年汶川大地震后,她孤身一人到灾区当志愿者。其实很怕黑,很怕孤独,却一直强撑着,不敢透露半点怯意。但是,凡举目看到的,都眼神游离、脚步浮浮的游魂野鬼。没有一间好屋,没有一个活人。还常听到从帐蓬顶里传来哗哗的声音,像是天上撒沙子。那感觉终生难忘。
我告诉伶,不是鬼,是人们痛失家园与亲人,悲戚过度而出现灵魂出窍的精神状态。那是身体的自然调节,在你悲痛得无法忍受时,它会让你昏迷,甚至是失忆,精神世界处于屏闭状态,成为行尸走肉,以保护心脏减少伤害。而天上撒沙子,是地震的余震。
伶似信似疑,眼神清澈干净,充满悲悯忧伤。俨如天使。
我终于明白,伶看到的,确实是鬼。巨大的天灾,顷刻间,猝不及防,把人变成了鬼。只有变成鬼,才可缓过气来,养精蓄锐,重整旗鼓,迎接生命的来世。
而一个怯小如兔子,怕黑怕鬼的女孩,却如神助般,勇敢而坚定地穿越鬼门关,把柔弱的手,伸向垂死的生命。
忽然想起了李商隐《锦瑟》中的一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朴玉在生华生烟的时候,是无意识的,它并不知道自己的光华,能够与日月相辉映。只是安于自身的品质,自然而然地,照亮。
我没有告诉伶,我想起了玉。但我告诉了她,我们的灵魂,识得。
即将放学时,伶用了十五分钟,以寥寥数笔,为我画像。
在我们对话的时候,我内心里一直在观照一页好书,读一个好人,想一件好事。我们在同一轨道上毫无意外地,相遇。
有一忽儿我闭上了眼睛,看到了那抹粉红色,在伶心里,妍妍上升,托起了美丽年华。
最后我告诉伶,幸福很简单,只有两个字: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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