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访小神仙

下里巴人

我，还有老彭夫妇，偷偷摸摸地来到新安墟尾的一个骑楼底下排队，等了至少一个钟头，终于轮到了。 我们是慕名而来的。早几天，老彭不知从哪听来的消息，说新安墟有一位算命先生，神通广大，能知过去未来，非常灵验。 这大概是在一九七二年年底的一个墟日，农闲期间，没什么农事，不需要出勤，大家都去趁墟，老彭夫妇约好我，一起去找那位小神仙般的算命先生。 这是不可以张扬的事情，文革几年，封资修都被横扫得干干净净了，迷信职业者首当其冲，早被革了命，很久没听说过有人出来摆摊算命了。这位神机妙算的小神仙，不知何以如此胆大。也许他早已为自己算过，确信风头已过，不会有危险，才敢重出江湖，重操旧业的吧。 我对玄学之奥秘，一直没机会深入探讨，所以既不敢不信，又不敢轻信。这小神仙灵与不灵，终是道听途说，有道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出于好奇，我抱着不妨见识一番的念头，坐上了老彭的车尾架。 彭太阿美，早早就把她家老爷彭医生的小赛车从山底墟骑了回来。因为我没车，阿美想得很周到，把老彭的车尾座留给我坐，她独自骑那部漂亮的女装小赛车 我们两车三人，出得村来，便觅路向北行。路经了一个叫世界农场的地方，再穿过很多不知名的村庄，数番问途人，抄捷径走小路，最后才辗转来到隶属于三合公社的新安小墟。 新安墟就是那么的小，那么的冷清，所以当我们一眼看到骑楼底下鬼鬼祟祟的那几个身影，还有那个安详地坐在石头上的气定神闲的失明人士，不用再打听，我们就相信已经找对地方了。 约有四五人或坐或站，疏疏落落地守候在那里，很显然地，大家都在守着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每个排队的人，都要自觉担当放哨望风的职责，有情况就发出暗示，好让大家迅速散开。 我们到来，很快也进入角色，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时而在三五丈范围内溜达一下，时而又蹲下来歇歇脚，东张西望。 我们的行止，不知拿什么身份可以形容，既可以说像地下党在从事秘密工作，也可以说像阶级敌人在搞破坏活动。 很显然，我们是像阶级敌人多一些，因为这是在解放后的新社会，在新社会搞地下活动的，只能是阶级敌人。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毛主席认定的革命的首要问题，到了七十年代，已被彻底混淆了。看这些年，多少原以为是好人的，突然就被抓被批。我们现在连自己算好人，还是算坏人，也分不清。 不过，今天的行动，肯定不是好人做的。我们现在这样鬼鬼祟祟、闪闪缩缩的，偷偷摸摸来找小神仙算命，当属于“坏人”的行为，想不承认也不行。 那些正气凛然，昂首阔步的，暂时还未被打到的党员干部，或是革命群众们，是最危险的人物，我们要提高警觉，见到他们务必小心回避。 如此心虚的我们，不是坏人是什么！ 不过，在这边远小墟的阴暗角落，山高皇帝远，我们也太神经紧张了，因为由始至终，这里啥事也没有发生过，也许此地是，坏人已经占了绝大多数的缘故，要不小神仙怎会选在此处复辟。 算命先生小神仙，是我私下给他起的名字，因为文革前看过那本惊心动魄的《羊城暗哨》，里面有位以算命为幌子的特务，外号就叫小神仙。迁想妙得，这外号就被我移植给这位失明人士了。 大家叫他“盲学”，听到此名的当时，我就发挥了想像力，思疑这究竟是他的真实名字，还是另有含义。这“盲学”二字，是不是表示他眼睛盲了还好学，抑或是说他盲目地学习，又或者是他的特务代号。 怀疑一切的年代，人们的思维方式大受时代的影响。这般转弯抹角扭横折曲的想像很无稽，我本也知道，道理太简单了，之所以他叫盲学，只是因其名字里面，有一个“学”字而已。 不过，称他“盲学”，其实太不尊重，叫他小神仙，够贴切，虽然有特务嫌疑。 盯着小神仙深陷的一双眼洞，我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他不过活在茫茫黑夜里，为什么会知道得比我们多。 我们首先把老彭的生辰八字报出来，小神仙沉吟片刻，就开始念念有词，老彭的一生，被他娓娓道来。平时挺不羁的老彭，此时万分虔诚，俯首侧耳。 我在旁，也是心无旁骛，洗耳恭听。毕竟是见识浅薄，虽然字字都听清了，我仍如坠五里雾，一片迷惘。 小神仙花了起码一个小时，依次把阿美报上的各人流年算了一遍。 我的生辰八字，是最后才报上去的，此时小神仙已明显有倦意。他整天这样卷缩在这骑楼底下，不吃不拉的，凭真神仙也受不了。他只是小神仙，还是因我的抬举，才得了小神仙美誉，若被捉获，充其量就是一支神棍罢了。 “你从小艰苦……当兵会升官，会做到团长……生活无忧，别人吃粥你吃饭……”很快就说完了。 小神仙肯定是太累了，连我最想听的，他都没有提到。我心有不甘，赶快开口问他，“那我会娶老婆吗？” 小神仙嘴角一动，答道，这不用问。我不解，难道我命中真是注定打光棍？为什么不用问？只见他一边伸手向旁边摸索他的盲公竹，一边答我说，“水到渠成，你会娶到老婆的。” 我松了一口气。 小神仙准与不准，我实不能下定论，因为他说话声音很小，能听到的，除模棱两可的太多外，还有不少是我听不明白的。好在最后这一句，比较明确。 我年纪轻轻，就关心能否娶老婆，实在是事出有因的。 从备战公路工地回村后，大多数时间，我都是跟妇女们一起出勤的。 别以为妇女们出勤时，不会像男人们那样专说咸湿故事，其实妇女们出勤时更加口无遮拦，那些不堪入耳的话，我一向就当耳边风了。她们放肆起来，我可以装聋作哑，无动于衷。最无奈的是她们当面拿你当话题，毫不考虑你的感受。 不久前，他们就当着我的面，谈论我能不能娶到老婆的话题，有一位大嫂大声说，他这么穷，我有女儿，掐死了也不会让嫁给他！ 我听后自是耿耿于怀，不是恨她们把我看扁了，而是真的担心，以后真的会娶不到老婆，变成老光棍。今天我之愿意远道而来，其实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要请小神仙指点迷津。 听了小神仙话，我暂时放下心来。小神仙指路，豁然开朗，他说得对！找机会当兵，我并不奢求当团长，能当兵就有前途。 附近竹三小村里，就听说有一位当兵的，短短两三年间就升连长了，而今还与咱村里的美女阿琴订了婚，多么令人羡慕！ 回程上，我心情莫名兴奋。因为，我有了奋斗目标，只要在农村好好表现，就算是伪装积极也罢，反正，从明天开始，我要更卖力，让贫下中农们刮目相看。 暗访小神仙的故事，告一段落，接着下来发生的事，大概是小神仙怕泄露天机没说吧。 回到村里，天色已经渐暗，赶快烧饭吃。 队长的哨子响起来了，“开会啰……” 这是例牌的社员大会，几乎每晚都要开的，读报纸或听书记讲形势什么的。 天气有些微凉意，社员大会在大粮仓举行。主持大会的不是队长，是一位大队干部。 人陆陆续续到来，宽敞的大粮仓，只有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四周在黑暗中显得空空洞洞。呛人的旱烟味，弥漫在空气中。 大队干部见我和老彭都已到来，便咳嗽一声，开始发言：“今天的社员大会，是批判大会，有些下放的知青，不安心农村接受再教育，居然联合到公社造反，破坏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我们听得一头雾水，都不知道大队干部说的是什么事，到公社造反？是谁？听他说的是知青，而这里的知青还有谁，就只是我们而已。我们？怎么会是我们？不对！ 大队干部慷慨激昂地发言，一句句直指我和老彭夫妇，我的心慌乱起来，但大队干部正在发言，谁也不敢打断。 提起造反二字，我突然想起了早上出门时，在村口见到了陈老师的情形。 陈老师原是台山二中的老师，不知文革时犯了什么事，被开除公职，刚刚被下放到邻近的竹三村没几天。 早上，我们刚出门，便见他骑着单车，急冲冲飞驰而过，老彭大声跟他打招呼：“喂，这么急赶路去哪啊？”陈老师抛下一句，“去公社造反……” 不用说，是陈老师那句造反惹的祸。陈老师究竟这话是开玩笑还是真话，我们全不知情，他不跟我们同村。 一定是村里有长舌的，听到陈老师的这句话，就打了小报告，说我们去公社造反了。 “你现在必须向广大贫下中农深刻检讨！”书记发言完毕，指名要我立即作检讨。 可恶的小神仙，竟没告诉我们今天有无妄之灾！ 我惊慌万分，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语无伦次地开始分辩。因为去找小神仙的事不能说出去，所以除了否定之外，我无法交待去向，一时结结巴巴。有三几位好起哄的乡亲，不停地附和着大队干部，我每句话都只说了一半，就被他们从中打断，我被逼急了，忍不住的眼泪，终于哗哗地流下来，我哭了。 “别以为两滴马尿，就可以欺骗贫下中农雪亮的眼睛！”大队干部并不口软，仍紧咬着我不放。眼泪的代名词是马尿，也让我长了见识。 老彭早已按捺不住，站起来大声说：“可不可以先让我说？今天，大家都不用出勤，大家都出去趁墟，我们也可以去趁墟，我们不是受管制的四类分子。另外，是谁造谣说我们去造反了？你们有谁看见我们去公社造反了？是不是公社告诉你们的？” 大队干部说，“今天早上，是你们当众说要去公社造反的，我们还需要看见吗？还需要公社告诉我们吗？今天在上泽和山地墟，我们的社员都没有人见到过你们，那你们到哪里去了？” 老彭是转业军人，天不怕地不怕，敢于先声夺人：“如果去公社造反，自有公社处理制裁。问题是，有人造谣说我们去造反，我想问居心何在？现在我要追查谁造谣诬蔑我们！” 老彭毕竟见过大场面，形势急转直下，大队干部一时语塞。 批判大会一片鸦雀无声，最后不了了之。 那晚回到我的小泥砖屋，辗转反侧，听着隔壁老彭夫妇鼾声如雷。他们真够镇定，碰上这么大的事，还睡得那么香。 “嘭嘭嘭”一阵敲门声传入耳鼓。有人半夜敲门，细听，不是敲我的门，响声在老彭那边。我与老彭仅一墙之隔，近在咫尺，他们的一动一静，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听到阿美下床去开门了，问走边问，“谁啊？” “是我。”是那位大队干部的声音。大队干部几个钟头前，还在批判老彭，现在已经是下半夜，大家都睡了，难道还有什么天大的事，需要他半夜深更来敲门。 “我牙痛的很厉害，想找老彭帮忙治一治。”伴随着痛苦的呻吟声。原来他牙痛了，要来求医。 这老彭，原来还有这么一手，懂一点牙医技术。皆因他的父亲在山底墟开了一家牙医诊所。更巧的是，他的岳父，即阿美的父亲，也是白沙墟一名著名的牙科医生。老彭可算是牙医世家了。耳濡目染下，他多多少少懂得一点皮毛功夫。插队竹山后，他还带了一些医疗器械来，声称免费为贫下中农服务，收买了不少民心，村中已有不少乡亲找过他了。 “老彭已经睡了。”阿美小声回答。 “我知道，你能把他叫醒吗？现在已经很晚了，去卫生院也太晚了，我确实痛得不能顶了。”大队干部近乎哀求的声音，他一定很后悔数小时前的态度了。 阿美是一位很善良的女人，听到她把干部让进屋了。 这老彭看来还有气，任凭阿美叫来叫去，就是鼾声一声比一声大，听得出，明显就是装的。 “你就别装睡了，快起来！”阿美明知他在装睡，忍不住动了气。 终于听到老彭起来了，嘟嘟哝哝的，可以想像他是多么的心不甘情不愿。 听到一阵响声，大概是开始为干部治疗了，只听到他“啊、啊”的叫痛声。 过了好一阵，听到干部问：“这是什么药水？” “酒精。” “酒精？怎么会有红色的酒精？”干部发出疑问。 我一听就知道，这老彭又在恶作剧了！ 我对老彭太清楚了，他有两瓶酒精，一瓶用来器械消毒，另一瓶，则用来洗他的香港脚。那时候药用棉花奇缺，老彭把搽过红药水的药棉循环再用，就把洗香港脚的那瓶酒精给污染了，变成了红色，他说反正就是自己专用来搽脚的，变了色有什么关系。 想不到他今天会把那瓶酒精拿来给干部医牙痛，太恶心了！ “因为我加了一些灰锰氧进去，这样消毒效果更好。”老彭平静的声音。 最后，听到老彭说，“好了，咬着这块棉花回去，不要吞掉。” 大队干部走了，我听到阿美压低的愤怒的声音，“你太没医德了！” “酒精怕什么脏？我已经帮他止痛了，你还想我怎么样？这些人就应该教训他一下……”老彭不服气。 我在隔壁，听着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争论声，慢慢进了梦乡。 第二天晚上，大队干部的老婆来老彭家串门，十分热情，还送来了一些他们种的瓜菜之类的。只听她跟老彭夫妇说，“昨晚真的不好意思，我已经骂了他一顿，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这样对你们，我说他是遭报应了……..” 这个世界上，真有报应这回事吗？真有这么快的报应吗？小神仙没说，却让我们亲眼见到了。 也许是巧合吧。 大队干部召开大会批判我们，哪算得上作恶，他只是在那特定的环境下，忠实扮演他的角色而已。这世间有不少作恶多端的，终其一生都活得无比滋润，又何曾有过什么报应？ 小神仙准不准？至今未可下定论，我没当成兵，也没机会升任团长。不过，在台山同学网中，我是连长了，说不定再努力一下，会升到团长的位置，就能证明小神仙是准的。

daminli

先座沙发！

daminli

時间丐长，小神仙还在吗？

Laotao

是现居华府的彭大将軍吗？

随想

好精彩！

蓦然回首

优秀文章，支持！

秀燕

你娶到老婆了？现在是阿爷还是阿公？

jiongweichen

Dear: Laotao(總統先生),這老彭不是居住在華府的彭大將軍,而這老彭現居住在台城。 再者----李惠琼 女 台山磷肥厰職工,1976年派往端芬公社農建大隊為工作隊,有她的消息嗎?謝謝!

朋友靓女

乱起飞脚的年代.讲得清楚吗？？？？？？？？？？？？好在你逢痛化吉！不然今日难有有如是美文

残阳

"盲学"这个熟悉的名字，在上泽一带很出名的！还有他那个卖花生的兄弟“盲超”也有点道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