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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凉末路 (美文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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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1 02:20:48 | 显示全部楼层

安意如

发表于2009年04月28日 13:50

“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

她在年老时与自己的回忆相遇。所有往事隐匿在时间之后。****连当事人都无法清澈唤起,年轻的血肉风化消亡。回忆想重返人间,必须依附于累累白骨。­

­

一个人,无论怎么自制客观,写到自己时阵脚总有些乱。因有小事会蜂拥而至,嗡嗡在心中舞动,搅扰人心不安。《小团圆》的文字依然是张氏出品,可若不是张爱玲的文字,若不是她与他的故事,这个故事有多少人能够耐心看下去呢?看客都抱着探幽的心态,一心奔着私家珍藏来。骨头难啃也要啃。­

­

她说,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

­

我想,若爱情幻灭了,只有记忆存留。钻石就算恒久朽不坏,也有丢失的风险,记忆却跟随肉身,不死不灭。她再三缄言,终是不能省略。一字一句地写下这故事,像独身走一段夜路。心里想快,脚上却快不起来。­

­

不是她欲辩驳,欲与那“无赖人”再有牵连。根本是,她不能绕过那段回忆,当它从未存在。­

­

她写自己后来在国外打胎,四个月的男婴,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打下来,自己按下马桶按钮,眼睁睁看那血肉模糊附于壁上。以为冲不下去的,竟然随着小小一个口冲了下去,消失不见了!孩子没有了,他给的痛却如影随形,不能随着一个小小的口冲走。心里这样冷,彻底地硬起心肠来,也还是由汪汪血水想到当年门楣上的那只木雕鸟,想起同他亲吻——阴魂不散的。­

­

亲吻的身影真美,想起来就心泛柔光。她心底的柔情不多,唯独对他,算是前所未有汹涌澎湃,且,持久难息。­

­

她与他同是冷硬的人,恰如黎明时分,苍然天色。两山相依,静默对峙。­

­

其实同类,所不同只是态度。他喜欢用热络来掩藏私心,而她素来冷淡,强悍到不屑辩白。­

­

她是习惯了自己这样,并不是喜欢这样。­

­

这个男人,又在合适的时间出现,适时准确进入她的生活。她喜欢他的机巧,儒雅的自负,喜欢他温存,细心正在好处。­

­

渴望成为的——或成为不了的人,人总是向往缺失的那一部分,遇上了,投身爱上。­

­

她对他的情,深藏密掩,防卫得连自己都成了局外人。他对她的感情却是津津乐道,唯恐天下不知。明明是两个人的对舞,昭彰成了他一个人的独角戏。她成了他的背景。­

­

《今生今世》是一个男人的自我剖析,妖得艳光迷离花枝招展,初看精彩,看久了乏味。《小团圆》是一个女人对经历的称述,如同一颗化石,缺憾亦自成世界。­

­

她是冷的,他是热的。他表面上是热的,她实际上是热的。­

­

冷静自制是生存环境使然。她自年幼起,肋骨就被人取出。母亲与姑姑从不训练她的好奇心,父亲亦不注目她。她是独力孤身长成的人。感情被离别稀释,费力地像在沙漠求生。­

­

本就稀缺,更该俭省。­

­

她在香港遇到战乱,炸弹在头上飞,险险横死街头。劫后余生时她第一个念头是,刚才死了有谁知道?现在没死,又能告诉谁自己险遭大难?搜索了一圈,发现无人相干。她的存在整个是可有可无的,凄楚复凄惶。­

­

缺憾那样大,将整个生命填进去都填不满。时空移转,站在香港街头的她,与站在上海街头的她都是在等待一个容身之处,等待一个可以托付的人。­

­

等待深如海。她空悬太久了,提着一口气,脚下深不见底,跌下去就万劫不复。­

­

他出现在门口。一道金色的光,猝不及防,整个人劈照进她阴霾自闭的密室。­

­

原来你也在这里吗?我能听见她心里的声音。知道她如释重负的紧张。­

­

虽然拒避。亦知这个人对自己的潮汐影响。一眼之间就确认的****,那个人到来了。­

­

如同仰望阳光时,眼刺痛泪迷离。害怕!看得到靠近的结果,一旦投入就融化了,升腾了,到不了天堂就烟消云散了。只是无力抵抗。那金色的柔光无所不在,濡湿了她,温暖了她。­

­

她是回过暖的蛇,鼓足勇气去爱人,绝无例外的受伤。她曾欢悦,沉浸其中,自觉得到了永生,亦自知,永生是短暂一瞬。­

­

爱情的历程并无殊胜,无论他是谁,千回万转容于一心,不同只在人心不同。­

­

她恨他身边女人之多,简直如过江之鲫一般。防不胜防目不暇接。她说,我不能和半个人类作对,看到这话时,她的讲述已近尾声,明知悲剧结局,仍不免为这句话莞尔,那——确实是她的口声。旁人看的来,学不来。­

­

她仍是她的本色,才气里的尖刻与那男人文字故作姿态的坦荡相映成趣。她曾深爱,深爱到受制于人,她对他的容忍是前所未有超越底线的。­

­

她只想过与他有子女,对旁人未有此念的。他落难时,她那样留恋安逸的人,说,我跟你走!­

­

他却不愿,亦不敢。许诺说,等我,四年。­

­

他落难,她被动等待,被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又回到年幼时的遥遥相对,中间隔山隔海,迢迢山水万里。这次更不同以往,那么熟悉古典文化的人,定然知道自己成了望夫石。­

­

他在远方,落难亦不减风流。自觉青山隐隐水迢迢,才子落难,佳人垂青,他日时来运转,呼风唤雨,数美齐揽,他自负有左右逢源的驾驭能力。­

­

他骨子里是一派旧式文人的思想做派,根深蒂固。­

­

很能理解后来张爱玲心内的寡然,那真是被折磨够了之后的心如枯井,往里推倒一方院墙也波澜不惊。­

­

我是欣赏他的才气,厌恶他于女缘上的沾沾自喜。你可以到处留情,八面风流,那是你的自由,但请收声,不要强迫症似的若无其事刻意提及,并极力地想使人接受,以此来证明自己成功。­

­

她对他真是服顺,委曲求全到娇柔女心系于他一身,掩耳盗铃地过了许久。她后来细细地剖白自己,当年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去想。不去想,好像事实就不存在。以她的精明,也是为爱蒙眼,自欺到一定程度。­

­

他却肆意挥霍。承认说,他同时爱着两个人,她陡然觉得眼前天黑了。­

­

她容忍,也到了不能容忍的地步。那小小的充满回忆细节的空间,不再甜蜜,紧迫地令人窒息。不能再相拥而眠,爱的看到他的脸就厌恨,恨的恨不能一刀扎进他金色的光滑脊背,就此一刀两断。谁都不要拥有这个人。­

­

痛苦得五内俱焚。羞耻感一阵阵涌来——怎么会爱上这样的人!欲不爱时,已深爱。­

­

她对他有极深的占有欲,却终于死心放他离去。她自幼就是这样,不确定是自己的,不会伸手去拿。够不着的也不要。永远置身于亲近之外。­

­

她后来发现,他总是那样德行,那种口声,厌人姿态,无论是身在大陆,香港日本,还是后来在台湾,千年万年不进步似的,永远是那样夸夸其谈,自说自话自鸣得意。说什么都说的天花乱坠,人永远是他活动的资本,他真心太浅。­

­

她看透了他的虚弱,虚伪。虚有其表的才气。­

­

她看到空气污染使威尼斯的石像患石癌,想道:“现在海枯石烂也很快。”­

­

感情太深反会似有若无的,这是个不动声色的故事。故事发生过,有缘的人,遇见了,远离了,无爱的人,靠近过,告别了。­

­

属于他们的故事,早结束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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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1-10 16:16:27 | 显示全部楼层

浮生只合小团圆
喻丽清November 07, 2009

她把才子佳人的大团圆挖苦成「小团圆」,已经够张爱玲式了。她的恶梦已经醒过来,因为她再也不去等待。所以出不出版这本书相信她不会在乎,写还是要写的,文字才是她永恆的恋人……

今年两岸三地中文书市炒得最红火,争议得最热闹的一本书,非张爱玲的《小团圆》莫属。


看过张爱玲作品的人,也许不见得会喜欢她,但是知道她身世的,没有不喜欢八卦几句的。张爱玲的祖母是李鸿章的女儿,第一任丈夫是汪精卫手下的宣传部长汉奸胡兰成,加上她死时自闭于洛杉矶的公寓内很多天后才被人发现,一生全是传奇。就连这本遗作该不该出版都成了话题,因为她遗嘱中说要销毁,可是她的经纪人去世后稿件落入经纪人的儿子手中,考虑再三,他没捨得真的销毁就让它出版了。张爱玲跟梵谷真有点儿相似,他们死后比生前值钱。


这本书,说实话,它的文学价值比不上张爱玲的其他作品,且史料价值也不怎麽高,有的就是像八卦消息那样的閒谈材料而已。因为它细碎零乱躲躲藏藏,要说的精华都已在《对照记》和 《儘馀录》中说完了,寻找可以佐证《色戒》电影情节的人恐怕一直要到第四章以后才能读得下去。如果不是为了旧金山总图书馆的「悦读会」指定我做发起人之一,我万万不愿花费这麽多时间在这本书上。


张爱玲的散文和短篇小说几乎无懈可击,但她的长篇我嫌它俗气:她笔下的人物都有点病态,不过也许那就是清末民初那些没落贵族家庭的正常生活吧:吃祖产、打麻将、抽大烟、挥霍与堕落,男女间的情爱也都间谍对间谍式的算计着,有时还乱伦。


张爱玲的好,好在她的才气,她有她独特的切入点和她独特的写法,死草生华风,俗而深刻,把四○年代的上海替我们留了下来,可是在那个世界的琐琐碎碎皆是阴暗的一面。唐文标说得好:一步一步走向没有光明的地方。她适合写别人,并不合适写自己。因为当时她年轻,她看人都是高高在上,愈看到别人的污秽愈显出自己的「贵族」。她自我感觉太好了,但同时她在金钱上又十分的自卑,所以她老是从门缝裡看人,尤其是男女关係,她自己的母亲说穿了就是当时的交际花,过着半上流生活,从她那儿听到看到的故事能一步步光明到哪儿去呢?


这本书写她的母亲和姑姑倒写得比较多较好,写自己也很坦白(在纽约的打胎,与胡兰成的性事 ),想来是女性主义抬头之故,她和她母亲姑姑那一类的女性在当时可算是相当前卫的,但是如今看来她们只是一般的女强人罢了。如果以前张爱玲写她们要遮遮掩掩,情有可原,但晚年如果是自传,她理当写得更为坦荡一些才对。不过到底是自己的亲人,到底是书生教养的她,写来修修改改还是只敢以小说的形式见人。张爱玲这个人,我相信她比她的小说可爱。她还是有她天真正常的一面,只是成名太早反受其累,她的自闭完全不是天生的而是出于后天的选择。比如她跟胡兰成的恋爱,她还是那麽计较那麽在乎,其实《今生今世》裡胡给她的是加分并不是减分。像她这麽有高度的人(人高名气地位都高),居然还要跟一个无赖计较,可见她一直到死都还活在四○年代的上海。她一定想过要用新女性的角度来重写那时候的事:


张爱玲的母亲说比比(炎樱):人是能干的,她可以帮你很多忙,就是不要让她控制你,那不好。


九莉知道是指同性恋爱。以前常听见跟三姑议论有些女朋友要好,一个完全听另一个指挥。她舅舅就常取笑二婶三姑同性恋爱。


我想在四○年代的上海,被汉奸包养说不定比同性恋还高级一点。这是底线吧,只能点到为止。时代虽在前进,人的学养总还有个分寸。


张爱玲的心裡很少有自己以外的东西,对于民族国家根本没有观念,这是我以前看她作品的印象,可是《小团圆》裡居然也有了她自己的说法,这是因为把这本书当自传来写才会有的写法,我想。


她希望这场战事快点结束,再拖下去瓦罐不离井上破。


希望投降?希望日本兵打进来?


这又不是我们的战争犯得着为英殖民地送命?


当然这是遁词。是跟日本打的都是我们的战争。


国家主义是二十世纪的一个普遍的宗教,她不信教。


国家主义不过是一个过程。我们从前在汉唐已经有过了的。


这话人家听着总是遮羞的话,在国际间问你三千年五千年文化也没用,非要能打肯打才看得起你。


但是没命还讲什麽?总要活着才这样那样。


她没想通,好在她最大的本事是能够永远存为悬桉。也许要到老才会触机顿悟,她相信只有那样的信念才靠得住,因为是自己体验到的,不是人云亦云。先搁在那裡,乱就乱点,整理出来的体系未必可靠。


整理出来的体系未必可靠,也许就是想到别人给她立传还不如她自己来自言自语的好,乱是乱,先搁着再说,这也许就是她有时想出版有时又想销毁此书的原因。我们实在不必去责备宋以朗或者皇冠出版社。对张爱玲而言,她最怕的是等待,不是褒贬。


张爱玲对文字高人一等的领悟,在这书裡依然处处可见:


很不容易记得她父母都是过渡时代的人。她母亲这样新派,她不懂为什麽不许说「踫」字,一定要说「遇见」某某人不能说「碰见」。「快活」也不能说,为了副刊「快活林」不知有过多少麻烦。九莉心想为什麽「快活林」不叫「快乐林」?她不肯说「快乐」,因为不自然,只好永远说「高兴」。稍后看了水浒传才知道「快活」是性的代名词,「干」字当然也忌。此外还有「坏」字,有时也忌。这倒不光是二婶,三姑也忌讳,不能说「气坏了」「吓坏了」。也是多年后才猜到大概与处女「坏了身体」有关。


这些过渡时代的女性,作风新派,但思想毕竟还是缠过足的。张爱玲的母亲拚死要送她上洋学堂,想来也是为了让她做一个彻底的新女性。张爱玲年轻时衣着上标新立异,看似新派,无奈骨子裡还是「法家的帽子道家的鞋」(周作人语:不彻底的意思)。女人靠写作维生在那个年头,真不简单。当时上海三个名女作家:苏青、张爱玲和潘柳黛,想来真算是女性主义的先驱。潘的文章从没看过,但看过她的刻薄异常惊人,她嘲笑张爱玲说:如果说某某有贵族血统,就好比太平洋裡淹死一隻鸡,你喝黄埔江的水就说像喝鸡汤一样吗?那时的前进派女人,今无可比,好像苏青也说过:我是绝不戴上面具装美人的。人家说:胡兰成写《今生今世》是藉张爱玲来美化自己,可张爱玲也不是省油的灯。于青写张爱玲传,称她为「奇才逸女」,其实她想「逸」并没有逸成。在《小团圆》裡,她也写打胎,也写与胡氏的做爱,她已经儘量做到忠于自己的地步,可是揭人疮疤不痛,写自己犯得着把自己解剖得那麽血肉模煳吗?胡的三妻四妾的想法是促使她忍痛割爱的原因,但在《小团圆》裡,她却宽容大度地用东西文化的差异来解脱:


蕊秋(她母亲)常说:中国人不懂恋爱,所以爱过外国人就不会再爱中国人了。当然不能一概而论,但是业精于勤,中国人因为过去管得太紧,实在缺少经验。要爱不止一个人──其实不会同时爱,不过是爱一个,保留从前爱过的──恐怕也只有西方的生活部门化的一个办法,隔离起来。隔离需要钱,此外还需要一种纪律,之雍(胡)是办不到的。


这也是人生的讽刺,九莉给她母亲从小训练得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她的好奇心纯是对外的,越是亲信越是四周多留空白,像国画一样,让他们有充分的空间可以透气,又像珠宝上衬垫的棉花。不是她的信连信封都不看。偏偏遇到个之雍非(把他同时爱的其他女人)告诉他不可。当然,知道就是接受。但主要是因为那是他得意的事。


她把才子佳人的大团圆挖苦成「小团圆」,已经够张爱玲式了。她的恶梦已经醒过来,因为她再也不去等待。所以出不出版这本书相信她不会在乎,写还是要写的,文字才是她永恆的恋人。


她眼中的别人都是数学上的一个点,只有地位,没有长度阔度。只有穿着臃肿的蓝布大棉袍的九莉,她只有长度阔度厚度,却没有地位。在这密点构成的虚线画面上,只有她这翠蓝的一大块,全是体积,狼犺地在一排排座位中间挤出去。


这就是张爱玲最拿手的苍凉。在废墟一样的老上海,她终于挤出地位来了。(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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