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的烂苹果

下里巴人

几只青里透红的苹果，摆在水果店里已经好多天，无人问津。 每天走过，一股香气就会扑鼻而来，我总是不自觉地吞一下口水，昂然走过。不要看，用眼角的余光瞟一瞟就够了，这不是我能吃得起的。 这么高级的苹果，我并非从来没吃过。记得在两三岁时，也就是大跃进运动之前，我家还不算太穷的时候，爸妈就买过一个这样的苹果回来，让我捧着看过，我仿佛还记得那阵香味。之后过了好多天，爸爸才把苹果洗干净了，用刀切成四块。那时我家是五人，妹妹还远未出生，最小的弟弟没这口福，他太小了，还是无齿之辈，自然无缘享受这份人间美味。我已两岁，不再受到年龄歧视，可以与大人及比我大一岁的大哥平起平坐，平分秋色。那片已熟透的、散发着酒香的苹果，虽然很快就被我用小小的乳齿咬碎，吞进了肚子里，但那短暂停留在唇齿间的余香和美味，却被无意中放进了我的幼时记忆中。 妈妈还用她那带着严重粤音的普通话教我和哥哥唱一首苹果歌，至今还记得几句：我是一个大苹果，哪个孩子不爱我，又酸又甜又好吃…… 又过了两年，刚上一年级的堂姐跟我们几个小弟弟说，再过两个星期就共产主义了，吃饭不要钱了，要什么就会有什么了。我信以为真，第一时间想到我喜欢吃的苹果。堂姐说，只要按一下墙上的按钮，你想要的东西就会从墙洞里冒出来。我盯着我家小客厅唯一的高高在上的墙洞，好担心苹果从上面掉下来，我能不能接住，会不会摔坏了。 我急切地期盼，共产主义总不见踪影。 外面却乱套了，那天傍晚，我们正在吃晚饭，一班陌生人涌进我家，搬走了我家的铁锅、铜盆和窗柱铁闸；家对面的小学操场竖起了两座土高炉，彻夜火光熊熊，高音喇叭声嘶力竭地反复播放着“社会主义好”。 我家也乱套了，爸爸被遣到一个叫阳岭的地方去烧白石灰，妈妈被送去坂潭矿场采矿，剩下我们三个小家伙，靠吃祖母送过来的红薯度日。祖母没跟我们一起住，但晚上会过来陪我们到睡着了再走。白天，我们就被反锁在家里自生自灭。所幸我们都不调皮，不打架，不玩火柴，不玩刀剪，终于得以存活下来。 再后来，非但色香味美的苹果没有从墙洞里冒出来，就连红薯都吃不到了。 六岁的时候，最是饿得发慌。母亲从矿场调回来了，又到建筑工程队工作了。我每天跟着母亲来到位于城郊雷公潭的建筑工地。工地附近的田埂和野地，可以找到酸溜溜的瓜籽菜，还有长着利刺的马齿苋。这些野菜好像是我们每天的主食。在工地旁的空地上，母亲用石头垒一个灶，架上一个牛头煲，撒一把米，然后塞满我们摘的野菜。我们几个小孩到处去拾柴火，好不容易，没让在飘忽不定的风中明灭的篝火熄掉，才把野菜熬烂。 一双小手，经常被长着利刺的马齿苋刺破，痛，流血。但我从不哭。爸妈常说，大丈夫流血不流泪，我年幼无知，被爸妈骗了，真以为自己是大丈夫。爸妈还经常误导我们几个还不懂事的小不点，说做人要正直，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要去想，不要去拿，更不能偷，把我们训练得目不斜视。工地旁边有红薯地，有同龄的小坏蛋总偷挖红薯来充饥。我不但对他们嗤之以鼻，还扮演过不光彩的告密者角色。饿了，我会摘几片瓜籽菜放嘴里咀嚼，那是野生的，不算偷。肚子空空的时候，那酸溜溜的味道，只能刺激出更多的胃酸，与苹果的味道相差太远了。 幼年很快过去，转眼我已经是堂堂一年级小学生了。那一年，是一九六一年。 打着赤脚上学放学，水果店并非必经之路，我乐意每天多走几步，就在天桥百货商店斜对面，绕道多走一个街口而已。 “有没有闻到啊，今天走过那间水果铺，那几个新摆出来的苹果味道多香啊！”水果店平常摆出来售卖的水果，品种少得可怜，以致于摆出来几只苹果，也成了坊间大人们争相传报的大新闻。 我何等幸运，虽然吃不起，却闻得起这无与伦比的香味。 那香气一天比一天浓，终于香到了极致，发出了酒香，奇香欲醉人。 不用吃，闻，也是一种享受，不花钱。走过，虽不转头看，我仍会不由自主或有意放慢脚步，用鼻子用力深吸一口气，心满意足地吞一下口水，才转入西濠路回家。 这天放学，我再次路过水果店。水果店前那几个熟透的苹果，已经被店员切开很多块，用一个纱罩盖着。数十只红头绿苍蝇，正附在纱罩上爬来爬去。带酒味的奇香，顽强地透出纱罩，从大苍蝇无比肮脏的脚下散发出来。 显然，高级名贵的苹果，摆放得太久，已经熟透，开始变质腐坏了。看来，满大街都是像我一样用鼻子占便宜的人，唯吃得起的人没出现。 店员无奈，忍痛把苹果切开了，小心剜掉被虫吃过的和腐烂的部分，换上降价的牌子。 吃得起的人即将出现了。 就在我昂首走过的那一刻，背后传来了妈妈叫我的声音。 妈妈正快步从我后面追上来。正是下班的时间，妈妈也刚好从水果店前经过。 每天，我和妈妈都走过这里。也许，妈妈跟我一样，也是这几个苹果从摆出来后无人问津，到一步步走向腐烂全过程的见证人。 妈妈搭着我的肩膀，转身折回水果店前。妈妈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五分硬币，递给店员。 这苹果原价多少我一点都不知道，现在分开几块，每块要五分钱。 五分钱就能买得起一块美味的苹果，是不是很值，我没有概念。 不过，我如果有五分钱，我其实还不会舍得拿来买这块苹果。因为一块苹果，连吃带吞下肚子，绝对用不了一分钟就化为乌有了。而我如果有五分钱，会拿去买一支带橡皮擦的中华牌铅笔，或者买一本很好的作业簿，足够我用半个学期之久。在学校里，我最缺的就是铅笔和作业簿。因为爱在课本上涂鸦的不良嗜好，老师总罚我抄书，耗掉了我很多铅笔和作业簿。 在店员揭开纱罩，赶起一堆苍蝇漫天飞舞的神圣时刻，那一块我已经用鼻子来品尝过无数遍的、本来只有有钱人才可以享用的、占整只苹果约五分之一体积的苹果，就传奇性地、历史性地，不可思议地落在了我这个穷小子的口中。 一文不名的穷小子，居然成了第一个吃得起这高级苹果的人！ 穷小子有点舍不得吃，坚持让妈妈先咬第一口，但妈妈只是象征性地咬下一点点，就把苹果塞回到她儿子的嘴里。 怀着一丝歉意，我把苹果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细细品尝，粉、软、香、甜，还有不会表达的感动。感觉不是吞进肚子，而是渗入了心扉。 五十年过去了，我从没忘记那种感觉，从没忘记那片平生吃过最好吃的烂苹果。 穷小子一直穷困潦倒到长大成人，把妈妈熬到病入膏肓，才算脱贫了。 再吃到苹果的时日，已经是改革开放后的七十年代。不知不觉，吃苹果不再算稀奇事了。 今天，无论买到多大多新鲜多贵的苹果，吃进嘴里的感觉，尽管是那么的脆、甜和酸，却再也品不出当年那种感觉了。每次吃到特别美味的苹果，我还会突然感到一点酸味。那不是苹果变质变味，而是由心生出来的酸楚。 而今，我吃过的优质苹果，少说也有数千只了吧，可我仍觉得，平生吃过最好吃的，莫过于当年妈妈买给我的那片烂苹果。 这些年来，我家里的雪柜里，总装满了新鲜硕大的优质苹果。 只是，我的妈妈，您为什么这么快就走了，没有健健康康地、开开心心地与儿子一起分享这真正的人间美味呢？ 写于2012年10月23日重阳节

五人行

人兄的文章总是这样的有趣和令人感动，欣赏了。

阿莲94306

感动!令人感动的文章!

残阳

笑中有泪！重阳节特别应景。

残阳

由2008年进入同学网拜读【下里巴人】文章到现在不觉有4年多了，文章都是喜中有泪，苦中作乐，令人感动和回味。犹如品一杯高度数的陈酒。

liliw

好文章,感人!

四婶kittyl

拜读下里巴人的作品,,感动.喜欢,回味,谢谢分享!

人海骄阳

偶尔的一次浏览，拜读了下里巴人的文章，一口气读了多篇作品，意犹未尽，好奇点下里巴人登陆同学网近况，一看未上有数月。有点失望。今天有幸看到新帖。激动～看着下里巴人作品，如同一班好兄弟坐在一起边饮着茶听着某位在娓娓动听说着身边轶事趣闻一样舒服开心。问好楼主。

四叔

期待己久的新作!问安!

下里巴人

五人行:人兄的文章总是这样的有趣和令人感动，欣赏了。 (2012-10-24 04:53)

五人行兄：谢谢您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