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花山,端芬墟东南角的一座高山。从上泽支路口望过去,尖峰屼突,棱角分明。 横看成岭侧成峰,我从竹山村方向观看,自是风景这边独好!但见岭顶宛若古堡城头,森严壁垒。那一排石壁,直是一组擎天而立的大屏风。 在田间荷锄挥汗之余,偶有小憩片刻的空档,我会便驻足凝目,仰视那座高耸的山峰,想着有朝一日,攀上峰顶,一览众山小。 于是,就与村中多位同龄乡亲相约,或挑个农闲日,一起攀登石榴花山的峻岭。但很可惜,芸芸众后生,竟无一人响应,而我单枪匹马的,又没那个胆量去高攀,于是,一拖再拖,愿望只能一直悬空。 曾有乡亲以自豪的口吻,给我讲述这山上埋藏着黄金的传说,言之凿凿。我惟有相信他的话,自己的家乡,自然最好最美。我是外乡人,他有意让我妒羡。 仰望之后,低头再看大王山,便不由地慨叹了。大王山,论气势,其貌不扬;论体积,微不足道。充其量土包子一丘,如何跟石榴花山比拟!它是那么轻而易举的,随时可被我等践踏在脚下。 唯这大王山,听名字还挺吓人。我一直想不通,区区一个小土坡,凭什么用此大名?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乎?有仙人隐居于此吗?没听说过,只听说过山坡之下曾闹鬼,鬼也算仙乎? 区区大王山,可以称王者,按说不会是那几间学生不多的教室,不过由几名已被贬居老九的老师掌控着,能量大极有限。除此之外,惟一可以显摆威风的,就只有大队革命委员会的那块招牌了。 区区乡级政府,盘踞小丘,便虚张声势,自称大王?在堂堂伟岸的石榴花山前,难道就不心虚? 某天,我终于明白,大王山既可称王,就绝无心虚之理,只有不合时宜,误闯大王山的如我之流,才会心虚不已。 话说某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鬼使神差地,把我推上了大王山。 于是我就上乘天时,下据地利,当了大半个时辰的山大王,在山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那番书生意气,与毛润之当年在橘子洲头的豪气相比,好像也逊不了多少。 那个中午,一支以妇女为主体的,包括我这个异类在内的出勤队伍,在山坡前的木薯地锄草。当乌云盖顶,山雨欲来,大家都紧急向村里撤退的时候,率先开跑的,是我。 只不过,因我的一念之差,就犯了路线错误,几乎酿成了一宗严重的政治事件。 一般来说,但凡谈到政治路线的正确与否,定论都在事后确立,而事前凭直觉判断,若到大王山上的大队部避雨,确实比回村的距离近得多。据此而论,我自信走的是正确路线。 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当我疾步流星地冲到门前时,才发现大队部大门紧闭,四处连鬼影都没有。那是天不助我也。 而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情急之下,我扭头一看时,就看到旁边的小学教室,门户正为我大开。那是老天有眼也。 星期天,没有课,老师都回家了,这小学教室都是没有门的,教室里除了桌椅,就是黑板,别无特别物品,躲进去避雨,是为情势所迫,不算擅闯。 就在我一个箭步冲进教室的那一瞬间,雨点,就像密集的机枪子弹一样,疯狂地从天上扫射下来。 可想而知,那些向村里撤退的妇女们,最快也只能跑了一半路,她们此刻,肯定全成落汤鸡了。我暗自庆幸,只有我是正确路线的唯一代表。 伫立在寒窗前,听着声势浩大的雨声,还有振聋发聩的霹雳,一阵阴风浑着水气,卷起窗台上的尘土,扑面而来。那股寒气,冷不防把我逼退了一步。随着一个哆嗦,我突然陷入了有端的恐惧中。 有端的恐惧,就来自左侧的大队卫生站。 我记起数月前,龙塘村一位村民,就在不远处的树下,遭雷电击中,被人抬到卫生站门口抢救。 我亲眼看着赤脚医生高哥,用人工呼吸折腾了一个多钟头,最后仍是回天乏术。当时,那位不幸的乡亲庭叔,就停尸在这间教室隔壁的卫生站门口。 在这风雨交加,天昏地暗,四下无人之时想起那一幕,顿时便觉阴风阵阵扫将进来,不由得全身汗毛直竖。 我此刻意识到,路线的正确或错误,需要重新评估。 但凡一意孤行者,无论如何正确,都是错误的。只有从众,才可立于不败之地。我孤身一人来此避雨,就是犯了方向性的路线错误。 而今跑吧,已经太迟了。一阵紧似一阵的狂风暴雨,并不那么可怕,令人心胆俱寒的,是外面突如其来的、一阵紧似一阵的炸雷和撕裂天空的闪电。 为了排遣恐惧,只有努力转移思绪,提升境界。不是吗?凡事向好的方面想。 寒窗之下作冥想,自然就会想起自己的六年寒窗。颇有趣的、与下雨有关的一桩趣事,悠然泛上了脑海。 那是读小学时,我们老师在黑板上写的一行字,“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老师写完后,布置几位同学上来,在黑板上写出句子,补上标点符号。 几位同学上去写过后,黑板上便出现了几个不同版本的答案。 “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 “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 “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 …… 就跟那句“此路不通行不得在此小便”一样,不同的停顿,会有不同的释义。那是一堂很令我印像深刻的语文课。 语文课,也是我最喜欢的课,除了画画课,我就喜欢上语文课。 我伫立在寒窗下,浮想联翩。 寒窗下的岁月,是多么的让我怀想不尽。 我的六年寒窗岁月,早在六年前结束了,六年后再倚寒窗,耳畔不是琅琅书声,而是暴雨惊雷声。 环顾一排排学生桌椅,还有墙上的黑板,这一切景物,何曾不相识,只是我的少年梦想,早被六年前那场骤然而至的史无前例给彻底摧毁了。 我的学生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当年的同窗们,至今还在城里的中学里延续着他们的学生时代,只有我,在接受这场狂风暴雨的洗礼。 不从众的我,并非自己选择一意孤行,而是被迫孤身独行。 想到这里,一阵阵的惆怅便涌上了心头。 感怀之后,我再次提醒自己,凡事,向好的方面想。 今天天公作美雨留人,正是偷得浮生半日闲。这一番山野雨色,平时还没闲情去欣赏呢! 寒窗外,透过迷蒙的雨色,凝神远眺灰蒙蒙烟雨中的石榴花山。只见雨中的石榴花山,乱云飞渡,那岭顶的石屏风,像在天上逆风飞驰。 我喜欢这种错觉,跟着石榴花山一起逆风飞驰,别区分谁动谁静。 在万物皆朦胧的景色中,我突然发现了一线闪亮,若隐若现的,那种景象,是平日看不到的,我灵机一动,莫非,那是瀑布? 定睛细看,不错,那是瀑布!那里本来没有瀑布,是这场暴雨,让巍峨的石榴花山平添了一处壮丽的景观。 这还是我头一次看到瀑布!不期然在心里默诵起李诗仙那首脍炙人口的绝句《望庐山瀑布》:日照香炉生紫烟……小时候背诵过,小学时也读过,印像深刻,大可信口开河。 久违的涂鸦旧癖,被这一股诗情激发了。这空荡荡的教室,别无长物,黑板和粉笔倒是现成的,触手可及。 我连想都没想,三两步冲到黑板前,信手拈起一支粉笔,嚓嚓嚓,就在黑板上端端正正写下了几行大字: “雨打石榴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即兴而写,纵有曹丕设限,我也不须七步! 开玩笑,其实此诗,除开头四字是我随意捏造,其余廿四字,都是原封不动,照抄了李太白的大作。 为何篡改原诗?在下斗胆,皆因李白写的是晴天,我面对的是雨景。 写好侧头看了一回,十分满意,虽然涉嫌抄袭,但最重要的是,我对“古为今用”的理论,还真作出了有益的实践,想到这里,不禁自我陶醉了起来。没人在侧,我肆无忌惮,在风雷雨电的交响伴奏中,放声诵了一遍,简直就是有声有色。 得意忘形之际,刚才的恐惧感,早已烟消云散。 大雨终于停了,一束阳光像探照灯一样,从密云中透出来,投射在雨后的石榴花山上,明暗对比分明,颜色特别凝重。 我信步出门,踏着路上仍哗哗响的流水,走下大王山,跑回我寄住的仓库小厨间,赶快生火烧饭。 翌日,雨过天晴,一切回复了平淡,诗情画意早已消失,昨晚避雨题诗的事,早忘到九霄云外了。出勤回来,正在煮饭,一位小学生放学回来,到我那里传递口讯,大队部通知我到大王山去。 我连饭都没吃,就急忙跑上大王山。 大队部今天的门是打开的,里面有人声。我钻进大队部,因里面很黑,眼睛一时还没适应过来。 昏暗中,传来了治保主任的声音,“你来了,有一件事要找你调查。X老师今天来报案,说在学校的教室发现了反动诗词,有人检举,说你有作案嫌疑……” 我呆住了,才想起昨日黑板题诗,离开时,竟忘了把字迹擦掉!现在出事了,成了书写反动诗词的案件了! 我支支吾吾地还没作答,就听到另一个声音在说,“还用问,打靶唔使审,不是他还有谁?” 在黑暗中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我看到搭话的是这学校的一位老教师。 我有点纳闷,我与这位老教师从不交往,他怎会认识我,出了事还早就想到我是作案嫌疑。 我赶快分辩:“那不是反动诗词。” 主任还没有开口,老教师已抢着说:“你还狡辩,宣扬封建糟粕文化,还说不是反动诗词?” 老教师的指控,令我感到非常突然。 我不知所措,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看着主任,看他如何处置。 主任问我,“那就是说,你承认是你写的了?” 我答是,但绝不能承认反动, “这首诗没有反动,只是歌颂新农村美好山河……” 老教师见我敢于反驳,立马一拍桌子,“你还不承认?这首诗明明就是反动文人李白的诗,你改几个字,也改变不了它的反动本质。” “……”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不敢正眼望老教师,双眼只是看着主任。主任看看老教师又看看我,却不出声。 “你身为下放知青,不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居然趁学校没人的时候,偷偷溜进教室,书写反动诗词,妄图毒害我们贫下中农的后代,狼子野心……”老教师紧咬不放,大有鲁迅先生的痛打落水狗精神。 他一直在训斥我,那些慷慨激昂的话,我知道是说给主任听的。 我最大的弱点,就是不会说这种豪气干云的时代强音。 主任一直不吱声,看不出他的表情,猜不透他的态度。 我只能采取沉默对策,一言不发,静候发落。 我当时有点不明白,老教师已经将届退休年龄,早几年,他们都被打成了臭老九,都几乎无一幸免地被革命小将斗得死去活来。为什么今天他竟好像变了身,成了少不更事的红卫兵小将,说出那么多激进的言辞。 文革的风雨我亲历过,比大王山的风雨猛烈千倍。文革的第一场风暴`,就是把几乎所有的老师都刮了一遍,难道他没尝过苦头?没经历过被斗争的滋味? 在老教师停下来喘气的时候,治保主任开腔了,“你呀,随便进教室,随便在黑板上写东西,不论写什么,都是不对的。” 我点点头。这个我承认,我读书时,也知道不能随便在黑板上乱写乱画。 于是我就向主任承认了错误,并将原委一五一十说出来。我说若不是避雨,我就不会擅自跑进教室。又因看到石榴花山的瀑布,才忍不住写了这几句诗。我坚称,我是歌颂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美好山河,绝不是写反动诗词。 “你骗得了治保主任骗不了我!”老教师大概已经喘过气来,听到我狡辩,就忍不住又开腔了。 “反动的东西也骗不了我!”治保主任听他这么一说,马上反驳。他听到了老教师的弦外之音。老教师的潜意识,分明就是看不起贫下中农的干部。主任此时心里一定在骂,你这臭知识分子,竟敢认为我的水平比不上你! 也真是的,人家是治保主任,治保主任的政治警惕性,怎也比臭老九强。 “你写出来让我看看。”主任递过一张纸。他似乎要向老教师示威,本主任也有文化,并非文盲。 我当即拿起笔,端端正正地用正楷体,当他们的面写下了第一句: “雨打石榴生紫烟……” “看不出,你的字写得很漂亮呀。”主任赞我,不是讽刺,而好像是故意让老教师难堪。 “好字又有什么了不起?”老教师在旁又来了一句。 老教师您的字比我的好是无疑的,我也没跟您比,更没说我有什么了不起啊。 主任接过我写的纸张,端详了一下,抬起头来对我说:“你写的东西,虽然不是反动的,但你随便在教室里的黑板上写东西,那就是不对的,黑板和粉笔是老师用的,粉笔很贵你知道吗?以后你要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好好改造世界观……” 我唯唯诺诺。 主任的话,息事宁人的意思很明显,心头大石总算放下来了,这反革命诗词案应该不会成立,我不会被诬为反革命了。 老教师自然也无话可说,狠狠瞪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步下大王山,抬头看石榴花山,阳光下,巨石屏风上笼罩着的一片云霞,正被风一点点地吹散。昨日的瀑布,早已经消逝无踪。 难得一见的石榴花山瀑布,只有在狂风暴雨中才会短暂现身。 没风没雨没瀑布的石榴花山,不是更美吗? 敢于举报揭发,是老九们主动自觉改造世界观的表现。那是顺应历史潮流,不像我,少不更事不从众。 只是他与我,都被放在改造之列,人微言轻,我们说话有份量吗?哈哈,贫下中农的治保主任说一句,就顶他或我一万句啦。 不久后,老教师就退休了,我仍记得这事,但我并不是怨恨老教师。那是一个斯文扫地的年代,他当时也不过臭老九一名而已,跟我这知青的地位相比,彼此彼此,难分高下,都需要改造世界观。 区区大王山,当时小看它了,若非山大王性本善,我们随时会为了改造世界观互相践踏互相揭发而栽在那里啊。 写于2013年6月2日星期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