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黄湖,我和黄胄两地亲情[转帖] 文/郑闻慧
1969年的春节,我收到黄胄的信,信写得很简单,只说他到了山西军队农场,一切都好。看得出,他挺平静的。可是我工作的中国青年出版社因为戚本禹说过一句“修到了家的团中央”,面临着全系统包括印刷厂都得到河南去劳动锻炼。先遣部队已经去选点了,所有的干部都在做准备。 我怎么办?我们这个家,孩子这么小,大儿子梁穗和二儿子梁敦都惹过祸。梁敦因为在林彪的名字上画过××,被派出所记录在案,梁穗因闲得没事到南斯拉夫驻华大使馆院子里抓鸽子,也被查过,因此才让我们从后圆恩寺一号搬到东四大街420号。女儿梁缨才上小学,我走了,没人管她,再出了事我们家就没有活路了。考虑再三,也和黄胄商量,决定把大儿子梁穗带到农村。那时他已经13岁,到农村也能劳动了。留下两个小的寄宿在同院的毕大妈家,每人每月给毕大妈20元食宿费,并请他们多关照孩子的冷暖。梁穗听见要把他带到农村,成为团中央“五七干校”的一分子,高兴极了。 4月8日,梁敦、梁缨和我们告别,他们独自留在北京东四420号中青社的宿舍院里。因为毕大妈有五个孩子,所以晚上仍睡在家里,二哥照顾妹妹,白天在毕家吃饭。 我们的干校在河南信阳地区潢川县的黄湖农场,农场里草比庄稼长得高。稀稀落落的有几个自然村,每村都住了几家农工。团中央的革命委员会接管了农场,按自然村划了连队,出版社是七连,中国青年报是三连、四连,印刷厂是五连、六连,团中央本部是一连、二连,中国青年杂志社是八连。我们这一群知识分子不会劳动,但积极性特别高。为了不误春种和解决住房困难,七连、八连主要负责打田埂,播种插秧,四连、一连、三连主要负责烧砖、盖房子。梁穗分在一连木工组当学徒工。我们每天都有新的战果,每个连队都是捷报频传。可我们这些“五七战士”下了工,就腰腿直不起来,瘫在那里了。能睡一会儿觉就是最大的幸福,也没工夫想到家里怎么样了,黄胄怎么样了。只有一个信念,就是要脱胎换骨地改造自己,受点皮肉之苦也是值得的。 秋天,金灿灿的稻谷熟了,这是我们劳动的成果,我们大家从心里感到高兴。更令我高兴的是收到梁敦的来信,说黄胄又回到北京了,仍被看管在军事博物馆的木工房。孩子在信上说:“爸爸星期天在我们还没有醒来就回到家了,他是天不亮走到城里来的,他给我们做一顿中饭和晚饭,一起吃完了饭,玩一会儿才回军博的。”又有一次老二来信说:“爸爸回来时很不愉快,说是在路上把刚领来要交给毕大妈的钱让小偷偷走了,爸爸没钱给人家,让我拿了一块红墨到荣宝斋卖了70元钱,把钱给毕大妈交了。”我听了这些消息虽然觉得挺心酸的,丢了些钱,但保住了孩子。我想:谢天谢地,两个小的可有亲人管了,都不愁吃不愁穿的,暂时也听不见挨斗和被批判的声音。 不久上级来了指示,说是为了备战,所有“五七干校”的家属都得下放农村,到干校里来生活和劳动。我的两个孩子当然应该接来,出版社军代表和干校革命委员会决定让我和另外两个人回北京,把所有还在北京的家属于10月22日前接到干校,北京只留办事处。 10月4日,我们回到北京,这次是要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得作个安排,而且非要黄胄帮我一起干才行。我请求军博同意他回来几天帮助我。我回来不是光搬我的家,还有其他干部、司机、厨师的家都得搬,帮助他们收拾,其难度可想而知。 黄胄回到了我的身边,但我非常明白这一次相聚意味着更长久的分离,而且我们共同建立起来的家将来会在哪里,是什么样子的,都是未知数。更令我犯愁的是,1966年9月20日搬到中青社宿舍的那些没烧、没交和没被抄走的古玩、古墨,和黄胄视为珍宝的乾隆以前的丈二匹纸,都放在哪儿啊! 我把一件硬木玻璃柜和一个黄花梨木的镜框拉到寄卖行,玻璃柜只给15块钱,镜框只给三块钱,合起来最多只给18块钱。我想,再拉回来又能放在哪儿啊,索性卖了干净。“那个所谓的席梦思沙发床干脆扔了算了。”黄胄跟我说,但我还是有点舍不得。我也想过将来的“家”距眼前是那样遥远,我们把这些笨重的家具处理完,是完全正确的。 我问黄胄:“咱们以后怎么过?”他说:“不知道。我是个画画的,我的特长就这么一点,难道说建设社会主义就不再要画画的了吗?”我说:“你别再说这些傻话了,我们出版社那些老编辑、大编辑,每月拿两三百块钱的编辑费,现在每天都是侍弄铁锨、镰刀,身上也不带钢笔铅笔了,有时候还故意说几句粗话、脏话,以示自己在工农兵中改造的决心。画画给你、给咱们家带来多大的痛苦啊!……”我喋喋不休地说。黄胄不反驳也不表示同意,只说:“那咱们怎么办?现在咱们还有三个孩子呢,他们怎么办?”我也卡壳了,没有了主意。我突然放大了声音说:“不要再画画了,以后他们让你画,你也别画了,你和我都年轻,人家怎么过,咱们就怎么过。你不是在军博搞果树,和老周学了几手吗?黄湖挺好的,二、八连岗上能种果树,而且他们也计划试种苹果,把家就安在黄湖,你去给干校种果树去。像你这样又聪明又能吃苦的人不多,你要同意,我就和军代表去说!” 他不吱声,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可是我发现他把以前用过的或者收藏的古墨包了又包,看了又看,把收藏的旧纸一张一张地展平,又分类卷起来,念念叨叨地说:“这是乾隆时期的,这是康熙时期的,做工是多么精美啊!”自1966年9月以后,他再没有时间看这些了,所以看见这些熟悉的东西,又犯了傻气,爱不释手了。如果说唐代诗人把这种癔癔怔怔的感情叫做“剪不断理还乱”的话,黄胄正处于这样的状态。 看见他如此痴痴迷迷的样子,我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和他对它们的感情。因为以前公认黄胄在收藏鉴定方面水平极高,一般的东西他不屑一看,用古玩店的话这叫“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桃一筐”。其实我何尝愿意把这些好东西丢失了哇!我去求出版社的秘书长刘文致,要求在驻京办事处留给我一点地方,以便存放被红卫兵砸坏,但还能用的那张我和小缨睡过的画案,和一个大樟木箱子,以及几捆明清宣纸。他爽快地答应在原会客室给我一个角落放这些东西,但说不能保证绝对安全。我回来给黄胄讲,他非常高兴,说:“太好了,即使咱们再也看不见它们了,也是给社会保存了一些资料。”这样我们收拾家的进度加快了。我发现经过这几年的锻炼,黄胄的体力增强了,什么重活他都能轻而易举地独自完成,根本就看不出,他以前是只拿尺把长的毛笔的人,完全变了一个人。那时他还不到45岁。 我曾经给一对新婚夫妇讲,家好比像个港湾,夫妻如同一艘航行在海上的船,经过一段与惊涛骇浪的搏斗回到港湾,哪怕得到短暂的喘息,也会觉得温暖幸福。我和黄胄已经有三年没有在一起谈各自的生活了,我问他:“两年前我去军博看你,后来他们斗你没有?”他说:“没有。木工房的那些人问我,你是不是我的原配,问了好多咱们家的事。他们还暗地里说,到底是结发夫妻,不一样,还夸你来着。”“你们‘黑帮’是不是在一起劳动?”我问他。“有时是在一起,有时不是。冬天我得生几个炉子,掏宿舍楼的垃圾,有时候淘大粪送到莲花池,那里还有几个‘黑帮’,在种地养猪。”我的心太沉重了,只能呆呆地坐在那儿。 黄胄见我不再说话,问我:“你呢,能顶得住劳动吗?”我说:“我?没问题……你吃得饱吗?得多吃饭啊!”他说:“你别提吃饭了,前些天说要吃忆苦思甜饭,就是榆树叶拌玉米面做的团子,放点盐,长久不吃我觉得挺好吃的,就多吃了一碗。有一个莽莽撞撞的战士夺走我的饭碗说:‘你看这黑驴贩子,假装积极没完没了地吃,是故意表现的。前年他们忙于打派仗,我看见桃树都快死了,就拿着水龙头浇了东头又浇西头,又热又累。桃子熟了我一个都不敢吃,可累得我也不想吃饭了,结果看管我们的人说:‘你瞧这黑驴贩子,偷吃桃子,吃饱了,不想吃饭了。’我心里委屈极了。今年就不同了,反正我不吃别人也说我吃了。饿极了,索性我看哪个好就吃哪个,其实也没有事。”说完他笑了,我也笑了。 又有一天,我问他:“你去山西路过太原没有?去看晋祠没有?”他立刻沉下脸来了,眼睛也红了,半天才说:“路过晋祠,但惟独不让我进去看。他们说我一直在宣传封、资、修,不是画黑画就是黄色画,那里面都是漂亮妞,看了不利于我的改造……其实我怎么能不知道晋祠里面的雕塑是些什么?那是宋代遗留给我们的瑰宝,在书刊上早就看过,还临摹过,甚至有的我都会背,但一直想亲眼目睹原作。可押送我的人却莫名其妙地不让我进去,让我坐在台阶上等他们。”他说到这儿伤心得不再说话了。 晋祠在太原市郊,现存有唐、宋、明代建筑。早在北魏时期,就建有唐叔虞祠,北宋时期重建。其中圣母殿是为祭祀西周唐叔虞之母(周武王后)邑姜而建。内有宋塑精品43尊,彩绘侍女和女官塑像,雕塑精美,人物生动。黄胄是一位艺术家,有此难得机会却不让进去看,真是怪事。我说:“我去看过,雕塑群像的确太棒了,等运动过去了,咱们……”我和他突然打住了谈话,猛然想到“运动过去了”这几个字是望梅止渴啊,运动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经过两天奋斗,捆扎好了东西,我们请司机用车送到出版社。屋子里只剩下几床待捆扎的被褥和几张木板床,显得空荡荡的。北京十月中旬以后树叶就黄了,而且不断地往下落,东四420号宿舍院,本来就是给工作人员住的,没有什么好房子,也没有什么常绿树,只有几棵白杨树,杨树的叶子掉得最早最快,飘飞得到处都是。我们住在南边的两间平房,一夜之间,西北风把树叶都吹到我们的门前,堆成一个小堆,一开门,冷风把树叶就吹到屋里来打圈圈,更增加了我们家的凄凉。 10月20日,火车票都买好了,由于人多买不上卧铺,只买了坐席。这天,孩子们到学校和他们的老师和同学们告别,家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突然我们抱头痛哭起来,怎么也没想到恋爱、结婚15年,变成这个样子。宇宙之大,天地之大,竟容不下我们这一对夫妻,容不下我们俩营造的这一个家。何日才相聚,何地是我们的家,何时才算个头啊?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不是伤心到了极点,黄胄是不会哭的。可这时他抱着我,我抱着他,都大声地呜呜呜地哭起来了。我们真想就此结束我们的生命算了。 过了一会儿,黄胄说:“不能哭了!”他轻轻地推开我,但过后又把我拉在怀里,使劲地亲我,又哭起来了,我们的泪水交融在一起。我们俩又一次地山盟海誓,共同说:“这一辈子是夫妻,下辈子我们仍做夫妻。”彼此又叮咛,要保重身体,海枯石烂永不变心。又以毛主席的话“要相信群众,要相信党”、“要经得起任何风浪”互相鼓励和安慰。我们说好,他不送我,因为我是派回来接很多家属的,要是在火车站哭了,很不像样子。而且我一定很忙,顾不了他,他也说他不想见人。约定我们同时离开这个空荡荡的房子,他再也不回来了,钥匙由我交给出版社留守处。 第二天,梁敦、梁缨背着爸爸给他们准备的煮鸡蛋、酱猪肉、馒头和随身带的行装,和黄胄说再见。黄胄叮咛他们听妈妈的话,过了年他去看我们,或者真的到我们那儿去落户。我们谁也没有哭,梁敦、梁缨很少坐火车,他们又好奇又胆怯,抱着背包跟着我。 啊,火车上的人太多了,我们本来是有座位的,可一上车就让没有座位的给占了。列车长、列车员和我们三个带队的干部,拿着票一个一个地给人家说好话,求人家给我们让座位。都是因为中央“第一个号令”,要下农村的没好气,有的和我们吵,有的和列车长吵,吵得一塌糊涂。我对梁敦说:“看好妹妹,不要让她下座位跟我了,座位要丢了,晚上就更难过了。”到了晚上人更多了,看来是有票的没票的都上了车,座位上有一点缝都挤一个人。通道上站的坐的都是人,只要能插脚就有人,因此也就没有什么服务了。 这时梁缨忽然喊着要上厕所,可出不去,她急得又喊又哭。出主意的人太多了,有的说尿在茶缸里,有的说随地尿算了,有的则出主意说打开窗子把着,尿在窗外。梁缨在学校是好学生,认准了要到厕所去,后来我们决定把她举起来传到厕所门口,再请人帮助她。眼见得又没开水了,我们带队的三个人决定跟大家说,不许吵也不许闹,这是非常时期,吵闹也没有用。有用的是互相帮助,派两个体轻的人挤出去搞点水传回来。梁敦那时12岁了,平时在家就是一家之主,他是被派的人之一,收集军用壶去灌水。谁都知道,喝了水还得上厕所,所以不渴极了不喝水。忙乱了一大阵,总算安静了。梁缨依着我睡着了。我想:“我们在干什么哩?我们怎么像逃难一样?我们即便是到了黄湖,这么多的人可又怎样安排他们啊?走时听说又要盖房子,盖好了没有?盖的都是十几个人住的大房子,可我们动员的是把家搬到干校的,这些人的家安顿在哪儿?”“管他呢,只要我们把他们安全带到黄湖就算交差了,以后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这样乱七八糟地想着,渐渐地也睡着了。 黄湖到了,梁穗也在大卡车旁接我们,见到弟弟、妹妹,自然是高兴万分。可我们这一队人马,坐了火车又坐汽车,整整颠簸了两天两夜,每个人都不成样子了。有个瓦工的妻子患高血压,我直怕她出事,但她一直坚持到下了车,见了她的亲人马上就晕倒了,把我们吓得直给军代表解释。医务室来人救醒后,我们才放心。 梁穗已经来干校半年多了,他对一连、三连、七连都很熟悉,他用自认为是“五七战士”的身份,给弟弟、妹妹介绍情况。梁缨安排和我住在一个床上,梁敦则和哥哥住在一个床上,别的人也安排得极为简单。其实大家也没有怨言,“五七干校”嘛,就是锻炼人的。要去掉一切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臭习气,这是大家经常说的。 1970年的春节到了,我们到干校快一年了,干校革委会为了给大家和亲人团聚的机会,决定除了有问题的人留下,另外还留下一部分人坚守岗位,其余的可以去探亲,也可以让亲人到干校来探亲。而我因为1969年10月份回北京接家属,再说黄胄有问题,理所当然的没有这个权利再回北京了。不过我们在干校过春节也很高兴,特别是三个孩子都在我身边,老大在劳动,老二和女儿在干校和村里合办的小学上学,放了假,和水牛、鸭子交上了朋友。老二自愿放牛,女儿自愿放鸭,其实是他们和大人去玩。干校有吃有喝,也不用自己操心买菜买粮。河南信阳地区也不甚冷,两个孩子都长胖了些。可我心里不时想到:黄胄孤身一人,是不是还是那样处境艰难?不久他来信说,他也到莲花池和另一部分“黑帮”一起劳动了,并说是给“黑帮”们做饭,他说这是革命群众信任他的表现。过了些日子又说,让他和贾若瑜给军博家属大院磨豆子、做豆腐。 1971年春节,干校让我们这些夫妻分居的,到对方所在单位探亲。那时有的爱人在文联系统的,就到湖北咸宁干校,有的爱人在中央所属单位工作的,到江西中办干校,有的在美院,则到河北石家庄一带部队,去亲身体验那一年一度的“牛郎会织女”。我也有机会去看黄胄,但只报销我一人的车费,而且“家”在哪里?我和孩子们商量说:“我有机会回北京,但不能带你们回去。原因是咱们已经没有家了,又不知你爸爸那儿的情况,要都去住在哪里?一定得影响你爸爸的改造。再说三个人要不少路费呢。”商量的结果,梁敦直流眼泪。我只好和梁穗、梁缨商量,要他们留下。幸好他们俩从小就感情特别好,又听话,就留下了。 我带着干校打下来分给我们的20斤新米,找到了北京莲花池军博劳改基地。这个劳改基地处在莲花池的北部,在我刚来北京时还是一大片荒地,原是六国跑马场。八一制片厂和其他单位都占了些地,军博占的这一块主要是给展览厅种花草和搞副食的。地方好像不小,可能是为了让“黑帮”好好改造,所以修了一些简陋的平房。听说我没去之前,是贾若瑜和黄胄同住,我去后见到贾若瑜,贾若瑜还对黄胄说:“梁师傅,你爱人回来了,人家让我搬出去。”我本来也不认识贾若瑜,所以也没理他。 院子的一端住着一户姓曹的,他是架子工,听说手艺好,人也好,是八级工,但受了伤不能再绑架子了。他家里孩子多,生活过得挺苦的。黄胄早已和他们暗地说好,把梁敦安排在他家里住。他们见我回来,全家都表示欢迎(因为我应该算是“五七战士”),还给我准备了锅灶,这样临时的“家”已经很像样子了。 北京春节前后是最冷的时候,温暖的被窝只恨夜短。我清晨正睡得很香的时候,听见黄胄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蒙蒙眬眬的,觉得他离开我,在穿衣服。我急忙问他:“你要干什么?”他说:“我要去喂毛驴。”“几点了?”“你别问,睡你的。”“天还没有亮啊!”我开始有点清醒了。“你听那毛驴已经叫了好几声了,它已经饿了,我得去喂它。”的确,我听见那毛驴扯着喉咙啊呜啊呜在叫。黄胄亲一下我,头也不回地走了,那时天还没有一点亮光,再看看表才五点。我心里无限的酸楚,唉!他就是这样开始了他一天的改造,我也开始了第一天探亲生活。七点多钟,天亮了,黄胄捧回来几个馒头和咸菜,这是给我和梁敦的早饭。看他又瘦又老的脸和粗糙、破裂的手,我知道他的劳动比我们要重得多,但是他还是乐呵呵的。我们一边吃一边问他下面要做什么。他说昨天晚上黄豆就拣好、泡上了,一会儿就要用毛驴磨豆子了,然后就点豆腐、压豆腐,吃完中饭就把豆腐送到羊坊店15号家属大院。如果这点豆腐全给大院买了就没事了,傍晚再听一次“造反派”训话就真的没事了。我问他中午能回来吃饭吗?他说:“谁知道,也许能吧。”匆匆吃过早饭,他就走了。 我在“家”里和梁敦开始给他们打扫卫生,老曹的爱人不断来帮助我,见我一人在家就给我讲:“他们这帮‘黑帮’都能干着呢,数黄胄表现好。听老曹说他还能扛一二百斤重的水泥呢……”并夸他心眼好,手也巧。说他现在已经是一个木匠了,零七八碎的木工活他都会干。“现在看他们(指黄胄和贾若瑜)的比较松,看那些现行的才重哩。那些是活‘老虎’。”我听着她给我介绍也不敢说什么,问什么。 我在打扫卫生时,发现黄胄的床下有一个自己做的小木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用纸包好的毛主席像章,还有十来件瓷片和像我小时候吹过的那种泥玩具。大的瓷片有带款识的碗底,有一片小的上只剩下一条基本完整的鲍鱼。出于好奇,我把它们一件一件打开看完,又一件件地照原样包好,给他码好。晚上,我忍不住问黄胄:“你那儿有一只木箱子,是你做的?”他说:“是啊,你也看到了,是想看看我有没有背着你的秘密吧?我以前浑身上下都是你的,现在更是你的了。你看了,没有瞒你的吧?”他抱住我吻我。我说:“看了,怎么那儿还有些破瓷片?”他笑了:“那是我掏垃圾捡的,有的是掏垃圾的朋友们给的。有的纹样挺好看的,洗了洗就收起来了。闹着玩呗。”他一边抽烟一边漫不经心地给我说。 我看看他,不是在抽香烟,而是拿着尺把长的旱烟袋锅在吸。再仔细一看,那烟袋杆上挂的坠儿,却是1959年世界青年联欢节上得来的那块奖牌。那鲜艳的彩色绶带已经油脂麻花,很脏很脏,分不清颜色了。我问他:“你怎么把那些碎瓷片收拾得好好的,却把这块奖牌挂在这上面,我看非把它丢了不可。你是又犯傻劲了吧?”他笑了,亲一亲我说:“咳,咱们两个都犯傻。你说吧,那块奖牌留着它有什么用?还不如把它挂在烟袋上,倒不至于把我的烟袋丢了呢。其实那些瓷片,我留着也没有用。不过,我总觉得它们代表着中华民族的文化。咳!我改不了,我的性格……”他说着说着变得很认真了,我听了也不敢再和他多说了,只好叹了一口气,说:“黄胄啊,黄胄!我真服了你了。” 我把我的担心告诉了老曹夫妇。我说黄胄“文化大革命”以前没有像现在这样烟不离手,也不像现在身上带着酒味,这可怎么好!老曹是一个很忠厚的老工人,他说:“唉!黄胄这个人太好了,太勤快了。你没来之前,他早晨早早的要去喂毛驴,喂完毛驴还要到黄亭子宿舍去掏垃圾,然后和贾若瑜磨豆子、做豆腐,卖完豆腐还时不时地去拉牲口料,一点也不偷懒耍滑的。每样活路,他都挺用心,干得挺棒的,所以他特别累。我们也看得出,他是鼓着劲儿在干的。这么冷的天,不管刮风下雨,他都得把这些活做完,你能不让他在小酒馆里喝上几口酒解解乏吗?”说到这儿,曹大嫂接过去说:“我听说那毛驴也心疼他,每次走到那小酒店门口就停住不走了,好让他喝口酒暖暖身子。”我说:“是啊,我看得出他很累,但是酒这东西是会上瘾的啊!”老曹夫妇接过去说:“人家黄胄不酗酒。你不知道,他喂的那毛驴和他有多大感情,人家说老马识途,其实那毛驴也认道儿啊!每次黄胄在酒馆喝上几口酒,坐上车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没有驾它,它就自己往回走,直到车辕横在门框上,黄胄醒来了才给它卸车哩。老郑啊,黄胄真不容易啊!我们都同情他,但帮不上他的忙啊,你就让他喝点酒吧!”我说:“我哪能管得住他喝酒?只不过我和大哥大嫂说说,请你们关照着他点儿就是了。” 春节真的来了,但黄胄还得按时喂毛驴,白天去看几次,并给它打扫粪便,可多半的时间是和我们在一起。他素来是闲不住的人,“文化大革命”前过春节时我们家往往是一屋子人,热闹非凡,他不是画画就是接待客人。那些朋友们赶到春节这一天,要上一张毛驴,说是意义更大。而现在显然没有任何条件让他重操旧业,这个春节他将怎样过呢?他拿来几块木板,把他攒钱买的刨子、锯和凿子、线壶儿都翻出来,说要给我做一个活动的书架,让我带到干校去,可以挂在墙上,不用时拆下来,就成一两尺的木板和木条了。 原来他做木工的装备挺齐全的,有专门刨板和刨线的各种刨子,雕刻的凿子和刻刀,还有桐油、板刷,一应俱全。我问他:“你做得好吗?”他有信心地对我说:“你瞧着,画画的转为木匠,工艺很快就学会了。对于这个书架我早就设计好了。”我在旁边用破毛线给小敦织毛袜子,看他全神贯注、熟练地锯木板,推刨子,我心里也想试一试:“我帮你。”“你帮我准得把锯条拉断。”我说:“我不信。”他说:“你试试。”我拿上中号锯也用脚把木头压上,锯拿在手里拉一下就拉不动了。锯条真的在颤动,我赶紧把锯还给他,心里不由得惊讶他是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一手艺的。 两三天后,能拆能卸的书架做成了,只剩下刷油漆了。他为了完美,让梁敦用砂纸打磨光,终于在春节期间把书架做好了。他放在那儿让我们共同欣赏,要我拆一拆再组装起来。我对他说:“你真棒,会做木匠活。”他说:“我下定决心,以后再不画画了,改做木匠了,你看好不好?”我说:“你现在说不画了,如果真的有一天又让你画画,我肯定你不会做木匠了。”他向我笑,而且很得意。后来我真的把他为我做的书架拿到干校,成天挂在我床头,放书和其他杂物,直到我回北京,同屋的人要我把它留下,我也不好意思再拆走了。 春节过了不几天,有一天下午黄胄又去劳动了,有一个女同志给我送来一份电报,是从干校转来的。当从电报中知道是我父亲过世了,我不由得哭起来,她劝我不要过分伤心。过了两天,我问黄胄那天下午给我送电报的女同志是谁,脸那么熟。他问我什么样子,我说岁数和我差不多,矮矮的胖胖的。他想了一下说,她叫任远志,是任弼时的女儿。我心想难怪脸很熟。我问她在这里做什么,他说:“她也是有问题啊!”我问什么罪?他说,“说是现行反革命,反江青,具体罪行我不清楚。”我说:“我以前从来没见过她。”“听说她是从解放军报社刚调来,就赶上‘文化大革命’了。”他说,“你别问了行不行?我也不知道那么多,你我也不应该知道那么多,你好好劳动就行了”。这样我们谁也不再说话了,我的心沉甸甸的。 时间过得真快,很快就临近我们应该归队的时间了,短暂的探亲时间就要结束了。看得出黄胄不愿意我走,总是试探着我有没有再多留下几天的可能。可我那时不愿意让人说闲话,提出一定得按时回干校。他看我态度坚决,也不好说什么,又提出把梁敦多留几天,我勉强同意,但一再叮咛他一定要在开学之前,让梁敦回黄湖。 临行那天,他还真有时间和梁敦把我简单的行李,包括他为我做的活动书架捆扎好,送上火车。他把行李安顿好了,当我们说再见时,我流下了眼泪,又想抱着他大哭了。他把头歪在一边,没有看我。火车开动了,我再往下看时,他却背对着窗口在吸烟。 “五七干校”的生活,紧张而又平淡。除了下地劳动,就是吃饭、睡觉。我们这些夫妻不在一起的,一直住在集体宿舍里,宿舍既是睡觉的地方,又是学习的地方,还是开会的会场。梁缨一直和我睡在一个单人床上。我从北京回来以后,她哭说她在春节期间煤气中毒,我心里十分难受。我叹息如果我们有个家,也不至于把这么小的孩子撇到这里,闯此大祸。幸好她煤气中毒不重,很快就恢复了健康,我也没敢把这一情况告诉黄胄。等梁敦回来,又给妹妹带来爸爸给她买的游泳衣、新雨鞋,小孩子很快就高兴雀跃起来了。 到了秋天,我接到黄胄的来信,说他患了颈椎病。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病,就问医务室的人什么叫颈椎病。他们说是手脚麻木,严重了可能瘫痪。这把我吓了一跳,急忙给黄胄写信,要他及时去看病,也让他给看管他们的人说一声“我病了”。但是黄胄来信说,他们看病的规矩是先在自己的病历名字上画几个叉叉,注明“黑帮”。他说我每天都不知让多少人用难听的声音骂来骂去,我不愿意自己再骂自己,再给自己名字上画叉叉了。再说这种病是慢性病,让人家说自己泡病号,不如挺一挺就过去了。再后来的来信说,贾若瑜已经回家了,原因是他夫人比他小得太多,女儿也太小,所以让他回家照顾。现在他一人住在那间房里,如果可能可让梁穗回京。 我看见梁穗他们这一群孩子中也有回北京的,就要求军代表让梁穗先回去,目的是和爸爸做伴,有机会去当小兵。又听说铁道部专门为自己的干部子弟,在湖北孝感开设了铁道技校,如果能在那里学习,可以有一技之长,以备将来糊口。梁穗回到北京经过联系真的到了湖北孝感上了技校。梁穗走后,黄胄又成了孤单一人。梁敦是重复上毕业班,这里没有他上的学校了。我决定赶紧让他回北京,和父亲做伴。 1971年秋,中央有的机关开始恢复业务,不少团中央的人被别的单位借调,离开干校,我托回去的人把梁敦带回北京是很容易的,这样干校只有我和梁缨了。干校的干部太少,春节时动员大家分期回北京探亲。我已经申请了两个孩子回北京,理当不和人抢探亲的名额,只好以后再说了,何况到底我们还没有一个真正的家啊! 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全国部分单位恢复了业务,团中央自这年的秋收以后,提出外语专业的可以每天读一个小时的外语,美术专业的可以画一个小时的画,依此类推。干校的干部们又把扔在一边的钢笔、铅笔拿出来了,一些名著也在我们连队里暗暗地传阅着。寒假期间,我们没有回“家”的全系统搞美术的聚在一起,商议如何能开展一下业务活动。我听见有人说,在北京不知哪个首长打听过黄胄的情况,具体说什么,谁也说不清。但我断定一定是在说黄胄的好话,不是坏话。因为他的确没有做坏事啊! 果然1972年的春天,要开全军美展了,决定让黄胄回到画室赶紧创作作品,参加展览。这哪里能一下画出作品呢?黄胄给我写信说:“这么多年除了挨批斗,就是赶毛驴磨豆腐的生活,其他方面生活一点也没有。时间这样紧,可怎么办?”过了几天,又来信说,为了让他集中精力画出展品,在原来的那个单元楼上给了两间房,可以让梁缨也回北京,她可以帮他做模特儿。连续的好消息把我冲得云山雾罩,我赶紧让梁缨退学,托人把梁缨带回北京,并一再叮咛她听爸爸与哥哥的话,少给爸爸找麻烦。还告诉她回到北京,一定要让二哥上中学。孩子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在干校了,我的日子比以前难过了,觉得空落落的,除了劳动就是睡觉。 不知为什么,两三个月没有收到家里的信。过了许久,梁敦来信说:“爸爸忙得不得了,家里一切都好。”也看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我下定决心寻找机会尽快回北京。我向干校革命委员会提出,黄胄已经解放,在搞创作,他又得了颈椎病;我们家的东西还在出版社的会客室,总得清理一下啊;再说1972年的春节我也没有回北京探亲啊,把一大堆能提出来的理由都提出来了。不久,果然有一个机会,就是借调到中医研究院为《中草药药理汇编》这本大型书画中草药标本。如果我愿意,就赶紧准备,人家要人很紧。啊!这是苍天有眼保佑我,我慌忙地收拾行装,决定立刻返京。 我归心似箭。就在这时候,收到黄胄的信,他说你应该在没有回到家之前,去看一次大儿子梁穗。我正有此想法。他在技校表现不错,刚入了团。但这孩子在干校时就经常闹肚子,现在他还未成年,远离父母,还不知道成什么样子呢。但我又怕磨磨蹭蹭,革委会变了卦,把这份工作给了别人。所以,就赶紧请革委会开介绍信,说立即起程,并找便车把行李拉到信阳干校办事处。幸好,我和干校办事处的“大使”们很熟,他们也同意帮我这个忙。我真是马不停蹄,我叫他们为我办好了一切,把不好带的还能用的东西都留给同志们,匆匆忙忙打好行装,就和我朝夕相处三年的团中央“五七干校”七连的战友们告别,登上了去信阳的大卡车。 这时我哭了,离开干校所在村以前我一直在哭。这是为什么,我到现在也说不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