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梁海恩师

下里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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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在端芬中学读书的奇恩兄周末回村时对我说，“我们学校的梁老师说想跟你交个朋友。” “梁老师是谁？”我很奇怪，问奇恩。 “梁老师你都不认识啊？他叫梁海，是你们台城的呀。”奇恩兄还以为台城的人互相之间都会认识。 原来是奇恩兄在学校与梁老师交谈时，不经意间向梁老师提到，他们竹山村里有一位喜欢画画的台城知青，梁海老师于是让奇恩替他给我传了那句话。 当时我并不知道梁海老师是什么人，从奇恩兄嘴里了解到的仅仅是，这位老师很厉害，会画画，会音乐，还会照相。我有点高兴，虽然觉得这可能只是梁老师随口说说，但也觉得是一种荣幸，毕竟我只是一名知青，身份卑微，一位中学老师说要跟我交朋友，令我在奇恩这些同龄的中学生面前很有面子，不过，我仍然觉得，就地位与年龄来说，相差太悬殊。自卑感作祟，我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 大约过了两三个月，一天正好有事到山底墟，回程时，顺道到端中的学生宿舍去找奇恩，终于见到了梁海老师。 梁海老师当时因为赶着去上课，所以只跟我寒暄了几句，勉励我好好学习，多看书，多临帖。第一次见面，不足两分钟就匆匆道别了。 其实这也不是我跟梁海老师的第一次见面，因为以前我是见过他的。几年前，在台城展览馆门外高墙上，一大群画家聚集在那里画画，那是一幅欢呼毛主席给首都工人送芒果的巨幅宣传画，我认得那群画家中就有梁老师在内，但当时只认得这些人的脸孔，全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当然也不知道他是梁海老师。 由于我当时对生活的态度比较消极，这次与梁老师见面后，两年间我们再没有过任何接触和联络。 大约在1974年，我被公社抽调，参与了一个短时间的水利规划图的绘制工作。 公社原来是把绘制任务交给教革委，由教革委组织各校懂画画的老师参与的，梁海老师在端芬早就是才名远播，所以顺理成章被委任为组长。 而我呢，本来无缘参与，由于在公社当资料员的黄荣伙老师力荐，我成了该组唯一一个不是教师的绘图员。 早上，十余人集中开会，梁老师大概已经不认得我，我也不敢冒昧相认。 我们的任务是，有五张大幅规划图需要绘制，梁老师很快把大家分为五组，我被分配与两位年约四十的老师同组。我们这组任务最轻，画一张相对比较简单的公社地形图。梁老师自己担负的是最复杂的总图。 我是所有人中最年轻的一位，与我同组的两位老师非但不把我看在眼里，还很有点排斥的意思。我是小辈，自然要逆来顺受，唯唯诺诺。 他们嘱咐我，不需要参与绘图，只要把这些装颜料的钵头拿去洗干净，把颜料摆好就可以休息了。这虽然很让我失望，但我心目中，觉得他们一定身手不凡，我虽不可以动手，但有机会从旁偷师，也会学到知识。 只花了几分钟，我就做好了所有准备工作，然后毕恭毕敬地站在他们旁边，等着看他们露一手。 谁料他们两位，一直就坐在那里闲聊，香烟一支接一支地吞云吐雾。其他四组人，全都在起稿了，他们却很沉得住气，聊得漫无了期。我在极端无聊之下，怯生生地问他们什么时候开始，结果遭他们很不耐烦地白了一眼。我自讨没趣，悻悻然转身，踱到其他的组去看别人画了。 梁老师此刻正在起稿一幅丈余阔的水利分布图，见我站在身后，就问我说，怎么这么得闲啊。我说，他们还没开始，我不知道可以做什么。 梁老师放下手上的铅笔，来到我们的地图旁，咦，才几分钟时间，两位老师不见了人影。旁边有人告诉梁老师说，他们到外面吃饭去了。 大家都在忙，他们就出去吃饭了，也不打个招呼，可见他们是有点不那么合群。梁老师对我说，那你就先起好草稿再说吧。 得到梁老师的恩准，我喜出望外，马上就把积聚了很久的画瘾爆发出来。不消片刻，草稿就完成了，毕竟是最简单的地势图，没有难度。 于是我再次去找梁老师说，我已经画好了。梁老师咬着烟斗走过来，眯着眼看了我画的草图，点头称赞说，不错，可以上颜色了。 我有点犹豫地说，不等他们回来再画吗？梁老师说，不要等了，你先画吧。 我像得了圣旨，立刻开始调颜料，用阔阔的排笔满蘸颜料，在画布上涂抹起来。 别的小组都在上颜色了，我这张图起步最迟，我想赶上进度，所以画得特别快。 正在我画得投入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大喝：“你真是胆大包天，谁叫你在这里乱搞的！”我被吓了一跳，坏了，他们回来了！ 看着两位盛怒的老师，我不知如何是好，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呆了。一位老师冲过去找梁老师，另一位继续在骂我，什么‘自以为是’、‘自高自大’、‘目中无人’等不堪的贬语，直把我骂得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向我，梁老师随着那位告状的老师也快步走过来。 “算了算了，别发火，是我叫他画的，我看你们都出去了，他在这里无所事事，就让他先开始画了，你们看这后生仔画得也不错嘛。”梁老师一边劝他们息怒，一边竟表扬我。 听到梁老师说我画得不错的话，我才稍微不那么害怕了。 那两位老师余怒未消，但听到梁老师的表态，他们也无话可说，只是狠狠地瞪着我。 我很愧疚，没想到，一逞痛快引来的后果，会让两位老师这么震怒。 其实这也不是两位老师的错，他们完全不清楚我的底细，看我的样子，年纪轻轻又呆头呆脑，万一让我画坏了，他们将无法交待。而且，本来他们才是这张规划图的主宰，我像一个无耻的政变者，趁他们不在，乘虚而入，篡夺了他们的主权。现在他们要讨回公道，不想还落个自取其辱，叫他们的面子往哪里搁！ 事以至此，看来我们已经无法合作，梁老师对两位老师说，不如这样吧，我那边人手不够，你们俩就来帮帮我，这张简单的规划图就让他独力完成好了。 两位老师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走了。 我还处在羞惭难当的心境中，无意中得罪了两位长辈老师，他们那愤怒的眼神，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梁老师敲敲烟斗，一手拍拍我的肩膀说，不要紧，您画得不错嘛，有前途。梁老师接着提高了声调，向正在工作的众位老师说，大家暂时停一停，都过来这边看看。 众老师围拢过来，只有那两位老师远远地站在那边没动。梁老师说，大家可以参考一下这位后生仔的表现手法，看，他用明暗来区分受光和背光，这样的手法，可以很好地表现地势和山的体积，可以呈现立体感。 我在旁边听着，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知道是不是梁老师要安抚我的心情，还是我真有这么厉害。我什么时候懂过那么多大道理，这些大道理我从没有听过，更没想过，我只是小时候比较爱看中国地图，印像中知道地形图大都是用这种形式来表现的，现在不自觉地就模仿了这种手法罢了。 晚上收工时，梁老师把我带回他的学校宿舍，从碌架床上搬出一叠水彩画作给我看，然后叮嘱我，以后可以多搞些美术创作投稿到县展览馆，展览馆每年都有征集美术作品展出的。我说我不知道怎样投稿，梁老师说，不要紧，展览馆的画家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有作品你就拿给我，我帮你拿去，或者看你什么时候回台城，我每逢星期天回台城休息的，你来我家找我就行。 梁老师接着把他在台城健康路的住址写了给我。 不过三几天的时间，我们的水利规划图就已经完成了。临别时，梁老师跟我握手时说，回去多搞创作，记得常来找我。 我很感动，回村之后，马上就开始构思创作。我想不到要画什么题材，想到自身是知青，于是以自己为蓝本，决定画知青题材。我那时刚刚学会犁田，就构思了一个知青犁田的形像。那把犁凭空想像不出来，我还向屋后南叔借了一把来写生，画好后，炽哥来看后，指出那把犁画多了一块木头。原来南叔的这把犁的柄曾经断裂过，南叔用一块木头来接驳固定，所以它的外形就比其它的犁多出一块木头。但我已画好，再改会有痕迹，所以我也就没作改动。 画画好了，我在一个周末的下午向队长请了假，兴冲冲带着画作到上泽等汽车。那是一个下雨的天气，尽管我身上的衣服都被雨水湿透了，我的画还好，算是油画，不怕水的。 我不敢肯定地把我这画称为油画，使因为我并没有用画布，也没有用油画颜料来画。因为我没钱购买油画颜料，我用的颜料都是五金店买的颜色粉，加入光油调制出来的，说是油漆画比较切当。这些颜料也不是我买的，因为村里人经常叫我帮忙，给他们的大柜大床油漆，以及绘画花鸟图案之类的，每次总会剩下一些没用完的，放在家里舍不得扔掉。 那天很巧，汽车开到那金墟附近时，我从车窗向外看，看见那位穿着灰色破雨衣，正在吃力地逆风骑着单车奋力向前的人，正是梁海老师。原来每周末，从端芬到台城，二十七公里的路程，梁老师都这样骑着单车，风雨无阻地回家。 当晚，我就到月门街拜访了梁老师，也认识了和蔼可亲的梁师母。梁老师约我，第二天就一起到展览馆去交作品。 第二天，我就依约与梁老师一起来到展览馆，在梁老师的引荐下，我认识了蔡心、刘光杰和刘国晶三位老师。梁老师把我的画拿出来让三位老师看，他们分别为我提了一些中肯的意见，还说了很多鼓励的话。 自此，我每年都有美术作品参加展览，因着这段不平凡的经历，我很快成了台山一位比较活跃的业余美术作者。几年后，更被招工到工艺厂当了美工。 回城后不久，梁老师也被抽调回台山一中任教。 那段时间，我时常约画友一起到梁老师的家去拜访，把平日的习作拿去让梁老师提意见。在每年的年底，台山文联每年的聚会，我都找机会坐在他身边，听他说些精辟的话题。 梁老师那时主要负责文联的摄影组，专注于搞摄影，我没摄影机，所以对摄影是门外汉，但仍受梁老师邀请参加过他主持的摄影专题会。 最记得的是在1987年的7月，文联美术摄影组组织了一次写生活动，由梁老师带队到大隆洞去采风。那时台山文联刚刚成立不久，美术和摄影同为一组，美术与摄影其实并不是同一伙人，只有梁海老师例外，他在美术界跟摄影界都是泰斗级大师，所以毋庸置疑地，组长就是梁海老师。 同行的有马启汤、何源泉、雷炎根、朱国治和黄镇汉，还有我，我们全是画水彩的，惟独梁老师捧着两部照相机，他说这次不是去画画，而是去摄影。 白天，我们分头出发，各有各取景，晚上回来，大家就齐聚在梁老师的房间，把各自的习作竖在床边，一起观摩评论，并听梁老师给出最权威的意见。 那是一段很令人难忘的记忆，所有人都由衷地信服梁老师，因为他的知识比所有人都广博，而且他很健谈，幽默，听他说话就是一种享受。 离开大隆洞，我们又来到广海甫草写生，因为大家都只顾画画，没顾上联系住处，直到半夜才在一村子里找到一间小学校舍。大家一身臭汗，想赶快找地方洗澡，可是太晚了，不敢去村里打扰村民，想起刚才在黑暗中看到一处水洼，便决定先到那里去洗澡。天太黑，只有朱老师有一支电池将近耗尽的手电筒，我们几个跌跌撞撞地摸到水边，“通”的一声，雷老师率先跳了下去，“好舒服啊。”大家接二连三地跳了下去。这水洼到处是水草，跳下去绊脚，脚底下粘糊糊的，大家匆匆洗完澡，回到小学教室，突然有人大叫一声，有蟥蜞！ 顿时，我也感到身上有点异样，一摸，手臂上软绵绵的，有一条大蚂蟥正叮在上面，我拼命用手扯也扯不开。到处一片漆黑，所有人都在大呼小叫，我身上总共摸到十一条蚂蟥，不记得是谁了，他身上总共找到二十多条蚂蟥！ 第二天天亮后再看才知道恐怖，每人身上和手上，都是血迹斑斑，走去昨半夜洗澡的水洼去清洗时更恐怖，那是一个非常污浊的臭水坑，想像昨晚居然跳下这里洗澡，不禁毛骨悚然。 这次恐怖的事件，唯一幸免的只有梁海老师，因为梁老师说他怕感冒，没有跳下去，只用毛巾擦了一下。 有人开玩笑说，梁海老师，我们都在接受血的教训，只有你独善其身！ --------------------------------------------------------------- 昨晚看到网友金山老牛的帖子，得悉梁海恩师离世，心情沉重，想起很多往事，就在百忙中抽空写了一点零星的回忆作为悼念。 在我的人生路途上，梁海老师是一盏光芒万丈的指路明灯！ 本来还有不少回忆，暂留于心底吧，我会永远怀念我的恩师！ 写于2012年12月23日

蓦然回首

优秀文章，支持！

陈乔樱

很遇良师，恩同再造。

511001

梁海老师永远活在我们心中，十分欣赏楼主的多篇美文，淡淡的追忆往事，感同身受，真是一篇好文章，谢谢！

邻家小妹

学兄的故事看似平凡，却非常感人。在那个人性扭曲的年代，你遇到这样的老师，是你的幸运。 梁老师仅在台山一中当了我一年的地理课老师，可是，他学识渊博的形像却整整影响了我一生。 我们都应为人生中有这样的恩师而庆幸！

残阳

知遇之恩！美文怀念！

微凉

1983年夏天，我初升高中考完了试，就背着画夹来到台城文化站报名参加美术陪训班，当时梁海、朱国治、马启康、蔡心四位老师给我们授课，他们分别教素描、水彩、水粉最基本的基础课。正如巴人兄写的：梁老师咬着烟斗。。他的动作还在脑海里出现。蔡心老师、梁海老师都离开我们了，在这个寂寞的圣诞夜，让我们想起你、怀念你---梁海老师！

下里巴人

蓦然回首:优秀文章，支持！ (2012-12-24 16:38)

谢谢支持！

下里巴人

陈乔樱:很遇良师，恩同再造。 (2012-12-24 17:00)

谢谢小乔版主！如果没遇上梁老师，或许我的人生路会是另一个方向。

下里巴人

511001:梁海老师永远活在我们心中，十分欣赏楼主的多篇美文，淡淡的追忆往事，感同身受，真是一篇好文章，谢谢！ (2012-12-24 17:17)

梁海老师真是一位很好的导师！我的文章其实只是匆匆写了一阵，还没写完，连结尾也没有，所以不该说是好文章。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