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歌晚唱》
呵冻提篙手未苏,满船凉月雪模糊。
画家不识渔家苦,好作寒江钓雪图。
【自从唐代文人柳宗元的《江雪》写了“孤帆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名句后,后世画家纷纷以此为题材,画了不少“寒江钓雪图”,大都把渔翁画成远离尘世,怡然自乐的隐士式的人物。可是,真正寒钓的渔翁,他真的会有如此的闲情逸致吗?他被摄入画家眼底的,往往都是看上去落寞得很有诗意的苍凉的背影,但其实他的背影中却盛满了孤独、无奈和苦痛。如果画家肯放下手中虚无的笔,走到渔翁的面前仔细看看,他应该会惊奇地发现,原来渔翁的面孔上除了悲情的皱纹,更有空洞而无望的眼神。如果他肯再认真看看,在渔翁已经很浑浊的眼底,还深藏着妻儿父母的萧落的悲哀。。。。。】
某日,在某报刊上看到一篇题为《画家不识渔家苦,好作寒江钓雪图。》的文章,我很自然地又想起艾梦晴在极地考察日记《午夜的太阳》中写的"有一天,我要把这些诗人请来岛上!让他们一尝爱慕已久的死亡;让他们从永日到永夜,好懂得等待的滋味。也许他们便终于可以安静下来,写写春天以及欢聚的日子。人生有很多浪漫,也有很多苦楚;没有经历过苦楚而把苦楚想像得无限浪漫的诗人,是对惊恐疑惧辛酸痛楚下挣扎的灵魂最大的残忍和诋毁。〞是的,如果让这些文人墨客真的置身于寒风凛冽的江面上,巨浪咆哮的大海中,我想他们再也浪漫不起来了!因又想起关正杰的《渔歌晚唱》:“谁遇到风浪,多少也惊惶,无力再收痴心网,心中急又慌,涌出眼泪两行!”可是哪能有空去流泪?尽管心中急却不能慌,也不敢慌,向海讨生活,生死关头,哪敢怠慢!
渔歌虽然晚唱,故事也不多,宛如平常一段歌,但那是我真正的经历过。悠悠岁月,悲欢离合,甜酸苦辣,也都曾经有过。因为那场众所周知的浩劫,〝学龄已到,毕业期限,准予毕业。〞(毕业证书上是这样写的,其实我们是肄业,只读了两年,初三一开学,就发生了那场“文化大革命”,后来被称之为“十年浩劫”),就把我们打发掉了!居住在城镇的同学们都去上山下乡,到农村去,到边彊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我等乡下人于是顺理成章的返回原藉。我十六岁就肄业回乡务农,跟着我的父老乡亲们一起下田出海。不必说那些披星戴月,春耕夏播、秋收冬种的下田劳苦了;单说出海,那时候我村还有渔业队,用最古老原始的工具:地罟(古声,从网,但不能称网,)捕鱼。就是用两条大渔船把罟在近海撒成个半圆状,我们在沙滩上分南北两边拼命的用腰撑,用手拉。三更渔鼓响过,无论是春眠不觉晓,或是新婚燕尔,春宵一刻值千金;又或是夏夜嫌太短,寒冬腊月被窝暖,都得火速爬起来,出海去!那时候,刚毕业,上山下海回到家认不得爹和娘,感觉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那些曾经的痛苦辛酸,一生难忘。各位假如您出去旅游,见到大海沙滩,一定会欣喜若狂!但夏季六七月,赤日炎炎似火烧,那沙滩上的沙可以把鸡蛋烤熟。但为了赶在退潮前埋罟,完成捕鱼作业,必须争分夺秒;又为了用力使劲,双脚如热锅上的蚂蚁般拼命蹬!不负责任的吊儿郎当,上到半个沙滩就撒手不管丢了开去,快快逃返水里,从头来过,图个凉快;我等老实巴交的总要坚持到底,上到沙滩顶部沙笼盖,任由沙子把脚炙热得生痛。这是炎热的盛夏!那么冬天又如何?无论海水多么的寒冷刺骨,接近埋罟(收网)时,总得下水。那时仗着血气方刚,身子像炽热的烙铁,下得水来,吱的一声作响。下水也不要紧,倒是最忌讳踩上那要命的魔鬼鱼,它尾巴上长着毒刺,扎上一下,痛彻入骨。小孩子吵架,最毒的咒诅是:你爸爸出海踩上甫鱼(魔鬼鱼)!到过海洋公园都看过那水母,够可爱吧?可它排喷出来的毒液,不单是周身痒痕,还会严重的灼伤皮肤。
有一段时间当上了生产队的出纳兼推销,负责帮队里渔船作业捕回来的鱼拿到外村的市场上去卖,那时候没有什么运输工具,哪怕是一辆单车也好,可是没有!同另一个称手(就是掌称斤两的),肩挑着几十斤的鲜鱼,在天亮早市之前赶到十几公里外的村庄(那陵,是条大村,况且又是山尾村,离海远,人口众多,销售快)去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汗流浃背,来不及擦汗,放下担子,那些山里的村民前呼后拥的蜂拥而来围个水泄不通的前来买鲜鱼,卖完了鱼,两人拖着疲惫的身子又要往回走,有时候,一天得跑两趟,来来回回几十公里的路,那个累也不消说了。
后来跟几个童年伙伴合伙买了小帆船,我那兆存贤弟就总也不让我先下水了,说到底是个读书人,文弱书生,怎能遭受这磨难。可我,就这样的和我的兄弟们风雨同舟,共同度过许许多多的磨难灾劫,直到我离开家乡故国,远赴重洋。
话说从头,我的出海生涯,在过往的日记《生离死别》、《杜鹃啼血》《月亮走我也走》亦有提过。风平浪静的时候,鱼汛期,也有过可喜的收获。我不是掌舵,就得下网拉网,解鱼抛锚。下网看着简单,但为了赶时间,风浪又大时,船驶得快,就要打醒万二分精神。要冷静眼快,不能手忙脚乱,否则就乱套了。拉网是重活,也是艰辛的。遇上急流暗涌,同海水拔河试比力。细小的尼龙网纲,常常把手掌磨破,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但也得咬牙撑下去,不能放手。好吧,满网的鱼儿上来了,要动手解鱼了。黄花鱼,凤尾鱼,牙带鱼都好办,手到拿来;碰上大片的虾池鱼,紧紧的死缠鱼网,就得用口咬的,满嘴的腥!可是饿的时候,见有鲜虾上来,就放到嘴里去生吃,顾不得腥了。用全力拼搏的营生,肚子吃饱最要紧。
几尺的小船舱面,任由风吹雨打,虽然也并非是无遮没盖,小小蓬舱聊以遮雨挡风;但很多时候,下网后要抓紧时间补网,在烈日下,不戴帽子,晒得一身黝黑。现代人都说皮肤在太阳的毒晒下会致癌,怎么就这般弱不禁风了呢?不用补网的日子最是快活了,天热时可以到海里去游泳玩耍,天冷时躲进船舱里,聊聊天,闲话家常,或听听广东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在海上,无人管制,我们唯一可以收听澳门六村商业电台的的广播。听潮流音乐和当时乡下人最喜欢的粤曲。但最关心的还是天气预报,俗语说:行船跑马三分险,天有不测风云,这海的脾气孩儿的脸,说变就变,我等自然是懂水性的弄潮好手,但也大意不得,多少同胞手足便是让那些猝不及防的莫测风云夺去了宝贵的青春生命!所以,每逢暴雨台风来临前,通常都得约定同村船只的兄弟一齐,同心合力才能把小船推上海岸沙滩顶上避过风灾雨劫。
我们敬重的一位孤寡老人家,叫“崩公” 被鲨鱼强吻过,从此便留下了豁嘴儿印记。有时,见到他静静的坐在沙滩上望着远方的海出神,晚霞夕照晖影下,我就想起了海明威的《老人与海》。若干年后,您如果也见到有个不相识的老人,坐在海边的小屋旁,对着浩瀚大海沉思默想,那个也许便是我。
听着『渔舟晚唱』的曲调,写下这平常一段往事,是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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